厉冰雪身段修长,眉目如画,宛如裹着一缕春风踏进正堂,稍稍冲淡堂内凝重肃穆的氛围。
    她此来是向萧望之请示飞羽营的下一步行动,不过进来后她便感觉到此间非同寻常的气氛。
    这让厉冰雪心中泛起好奇和不解。
    在她的认知中,萧望之对待陆沉的态度甚至比亲儿子还要亲,这两年不断对陆沉委以重任,称得上言听计从。陆沉没有让他失望,用一场又一场胜利回报他的信任,自身的军职和爵位也在不断提升。
    故此,当她敏锐地察觉这两人极其罕见地处于对立,便暂时放下此行的目的,安静地站在一旁。
    萧望之见状淡然一笑,对陆沉道:“厉都尉常年领兵在边境上与敌军较量,临敌经验十分丰富,你不妨听听她的看法。”
    “大都督谬赞,末将不敢当。”
    厉冰雪谦逊一言,然后转而看向不远处的陆沉。
    听完陆沉对于北伐下一步战略的构想,她便明白了这两人产生分歧的根源。
    “我觉得大都督的考虑更加稳妥。”
    片刻之后,厉冰雪给出自己的判断,同时那双望着陆沉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歉然之色。
    陆沉并无介怀,冷静地问道:“为何?”
    厉冰雪沉吟道:“你说你要在河洛城制造一些动乱,我相信伱肯定可以办到,但是这些动乱局限于伪燕皇帝和那些大臣之间,它并不能直接影响到驻扎在城里的景军。按照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河洛城内的景军最少有步卒一万五千人,骑兵一万余人,如今又有庆聿忠望带来的五千骑兵。”
    “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抛开河洛城里的燕军不论,景军的总兵力也在三万之上。经过雷泽平原之战,或许景军短时间内不敢出城与我军决战,但是我们要集结多少兵力才有可能攻克河洛?”
    厉冰雪平和的语调指出一个冷酷的事实。
    堂内三人都很清楚河洛城的重要性,也都知道打下河洛的好处,然而所有的战略构想都要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
    雷泽大捷,不是因为陆沉的设计如何精妙如何出人意料,根源在于景军主力有寻求作战的意愿,所以女鲁欢才率军驻扎在雷泽平原,明知道淮州军从通山城到宁陵城一路势如破竹,朝着他们步步紧逼却依旧视若无睹。
    在这个基础之上,陆沉才能制定四面夹击的策略,并且以靖州飞羽营作为压垮敌人的最后一道保险。
    如今他想图谋河洛城,难道萧望之看不出这个想法的收益?难道他不知道维系北伐之火的重要性?
    根本问题不在此处,而是身为主将光有战略眼光和勇气还不足够,得有落实执行的具体条件。
    光知道打下河洛城的好处有何意义?
    关键在于如何打下来。
    淮州军又非天兵天将,总不可能越过千山万水,直接飞到河洛城墙之上。
    陆沉依旧不慌不忙,望着厉冰雪说道:“请继续。”
    厉冰雪微微颔首,走到沙盘旁边指着河洛城说道:“你看,我军在东阳路境内最西边的据点是奉福城和宁陵城,无论从何处出兵,距离河洛城最短也有四百余里。这两条路都不是畅通无阻的平坦大道,其间有三座关隘七座城池,庆聿忠望只需要在这些地方安排兵力驻守,哪怕是孱弱的燕军,都可以最大限度地阻碍我军的前进。”
    她对陆沉的心意没有半分虚假,而且也没有想过刻意隐藏,连萧望之都能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眼下他们是在谈论军务大计,她就不止是厉冰雪,更是靖州飞羽营都尉,必须要站在一个职业军人的立场上冷静思考,不会因为提出这个战略的人是陆沉就毫无原则。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他从一开始就表达过自己不会介意,因此不急不缓地反驳道:“如你先前所言,庆聿忠望如今手里的兵力大概在三万有余,他能拿出多少人来防守这些城池关隘?换而言之,他敢不敢降低对河洛城的掌控力度,将景军防线往外延展?经过这两年的战事以及雷泽之战,我认为他不敢再将希望寄托在燕军身上。”
    厉冰雪蹙眉道:“你这是要赌庆聿忠望的魄力?”
    陆沉镇定地回道:“我们不需要赌。庆聿忠望是否调兵瞒不住所有人,我们在河洛城以及各处都有精锐密探,这种大规模的兵力部署很容易探知。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就能知道庆聿忠望是固守河洛还是分兵各处。”
    “好,我们按照最好的情况推论,庆聿忠望没有将防线外延,只在个别战略要冲布防,主力依然留在河洛城内。那么我军要预备多少兵力强行突击四百余里,然后在仅带着数日干粮的前提下攻破河洛城?”
    厉冰雪在军事上的认知显然没有那么肤浅,尤其是这种涉及到长途奔袭的战术思维,其实属于她最擅长的领域。
    飞羽营突破北燕沫阳路防线,千里驰援雷泽之战,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出过反对意见,这是因为决战场所位于一马平川的雷泽平原,飞羽营抵临战场便可立刻投入战斗。
    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又不同,先不说淮州军可以投入多少兵力进攻河洛,敌人又不是聋子瞎子,难道淮州军奔袭四百余里赶到河洛城下,庆聿忠望没有任何防备?
    一旦陷入艰苦的攻城战,淮州军要如何保证后勤供应?
    厉冰雪见陆沉眉头微皱,便放缓语气说道:“还有一个问题,我军长途奔袭追求出其不意,要不要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如果不带攻城器械,我们总不能用双手双脚去攀登高耸的河洛城墙。可若是带着器械,我们就只能保持一个很慢的行军速度。”
    陆沉颔首道:“你说得很对。”
    不知为何,厉冰雪心里有些紧张,她不希望陆沉受到打击,便认真地说道:“陆沉,我完全理解你想奠定北伐胜局的初衷,也相信你绝对不会因为之前的胜利就轻敌大意。但是如前所言,我支持大都督的判断是出于实际情况出发。”
    这一刻她似乎忽略了萧望之的存在,不经意间换了称呼。
    陆沉轻咳两声,见厉冰雪不解地望着自己,便忍着笑意朝旁边递了一个眼神。
    厉冰雪顺势望去,只见堂堂淮州大都督好整以暇地坐着,右手端着茶盏品着香茗,有滋有味地观赏着他们的争论。
    “诶,你们继续,不必管我。”
    萧望之笑呵呵地说着。
    厉冰雪登时霞飞双颊,虽然心里很难为情,但是努力维持着平静,对萧望之说道:“大都督,经过综合考虑,末将认为我军眼下当以收复东阳路全境为目标,暂时可以不理会河洛城。”
    萧望之没有立刻给出定论,只赞道:“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思维敏捷纵论战局,我确实感觉到自己垂垂老矣。”
    厉冰雪略有些羞意,然后悄悄地瞪了陆沉一眼。
    陆沉登时觉得很冤枉,明明是你自己一时没有收住,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萧望之对两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在他们讨论的同时,这位中年男人当然不会是单纯看戏。
    其实经过厉冰雪这番分析,他反而渐渐察觉到陆沉真实的想法,故而不疾不徐地问道:“陆沉,你是想伪造战线瞒天过海?”
    厉冰雪微露讶色。
    陆沉被他们轮番驳斥,一直保持着平和的神态,此刻见萧望之一言点破,便微笑道:“大都督,厉都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强攻河洛。世人皆知,河洛城墙高耸坚固,城防设施极其完备,当年势不可挡的景军也是集合骑步军二十余万,猛攻十余日才登上城头。我军目前的兵力不足十万,就算完全不管东阳路,全部派去河洛城下,一两个月都未必有收获。”
    萧望之起身走到两人身边,望着沙盘西北角的河洛城,沉吟道:“所以你想用东阳路的战线拉扯庆聿忠望手里的兵力,一点点蚕食景军?”
    陆沉答道:“从目前的局势判断,庆聿忠望很有可能不会救援东阳路,哪怕李守振天天求援都没有意义,因为根源在于庆聿忠望不相信燕军,他不会在一片注定会丢失的疆土上耗损实力。但是假如我军的进展没有那么顺利,迟迟拿不下汝阴城的话,他会不会生出别的念头?”
    厉冰雪双眸一亮,开口说道:“你想把景军主力从河洛城里拉出来?”
    她自然明白攻城战和野外决战的区别。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我觉得庆聿忠望没有那么简单,他肯定不会轻易跟着我军的节奏走,因为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职责是力保河洛不失。想要引他上钩,我军得做出大量的迷惑性动作,比如一开始稍微向西线开拓战场,他或许不会认为我们是真的想进攻河洛。所以我们要让他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我军西进是为了扫清隐患,下一步就要转道向北,集中兵力解决李守振手里的燕军。”
    “然后我军攻势受阻,迟迟无法攻克汝阴城?”
    萧望之淡淡一笑,顺势接过话头。
    陆沉颔首应下,用木条在沙盘上画出三条线,然后解释道:“我们可以将战场切割成四块,通过连续不断的迂回机动,尽可能达到对敌人的频繁调动,最终让他们迷失在这块方圆数百里的山野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讲到口干舌燥的陆沉将木条指向东阳路北边某个位置,微笑道:“假如局势的发展符合我们的期望,一切进展都非常顺利的话,这里将会是最终决战的发起点。”
    他又移动木条指着遥远的河洛城,胸有成竹地说道:“这里便是终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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