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台山,七星帮总寨。
    “小姐……”
    丫鬟宁翠看着桌上只是简单动了几筷子的饭菜,不由得关切地望向坐在窗边出神的林溪。
    七星帮大部分帮众都生活在山中,这里其实也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像林颉这般身为帮主又名列武榜第一的大人物,他最宠爱的女儿即便是娇生惯养也没人敢置喙。
    但林溪其实没怎么享受过奢华的生活,身边只有宁翠这一个丫鬟,两人情同姐妹关系极为亲近。林溪学有所成之后时常在外面做事,宁翠在山中的生活可谓十分清闲,每个月照样能从林颉那里领到一份月钱银子。
    如是种种,她对林溪的关怀自然是发自真心。
    “怎么了?”林溪扭头问道。
    宁翠来到近前,一眼便看见案上放着的那几张信纸,心中暗暗一叹。
    这封信是大半个月前送来的,应是南边那位陆都尉的亲笔信,林溪这些天已经反复看过很多次,虽然并没有很负面的情绪,却总是会像今天这般出神发呆,显然有着很深的心事。
    想到这儿,宁翠便柔和地说道:“小姐,你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好?要不我让厨房那边换换口味?”
    “坐吧。”
    林溪指着旁边的交椅,目光温和地说道:“不必去麻烦厨房的人,我只是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不妨事的。”
    宁翠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是不是南边出了什么事?”
    林溪会心一笑道:“看来你对这封信的内容很好奇,难为你憋了这么久。”
    宁翠没有否认,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林溪道:“既然伱想知道,我便告诉你。这封信是师弟派人送来的,也是他南下之后第一封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中写了一些回到南齐之后发生的事情,以及淮州边军准备开启北伐之战。算算时间,他这会子应该在战场上带兵。”
    宁翠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如此正常的书信缘何会影响她的情绪。
    林溪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解释道:“知道他平安回到淮州,而且各项事务都很顺利,我肯定替他感到高兴。只不过,他在信中还提到了一件事情——”
    她忽然截断话头,即便确信面前的少女绝对不会对外吐露消息,还是叮嘱道:“这件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宁翠认真地点头道:“小姐放心,我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林溪便道:“师弟在信里说,有人想和陆家结亲。”
    “啊?”
    宁翠张开嘴,满脸震惊之色。
    林溪望着她娇憨的模样,不禁失笑道:“你这是什么怪表情,师弟如今声名鹊起,想要让他成为乘龙快婿的人家肯定不少,上门询问亲事有什么奇怪?”
    “哦,对喔。”
    宁翠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又连忙追问道:“小姐,陆公子马上拒绝了对方,是么?”
    陆沉和林溪已经定亲的消息在山中可谓人尽皆知,七星帮的老少爷们也都将那个来自南齐的年轻人当成自己人看待。
    在宁翠朴素的世界观里,两人既然定亲了,陆沉理所应当会拒绝别人的提亲。
    然而林溪却没有说话。
    宁翠怔怔地望着她,粗粗的眉毛渐渐竖起,不敢置信地说道:“小姐,难道陆公子他没有拒绝?他怎么可以这样!”
    “你先别着急。”
    林溪倒是还能保持平静。
    宁翠跺脚道:“哎呀我的大小姐,这种事怎能不急?你和陆公子虽已定亲,可陆家的长辈当时并不知情,也没有立下婚书,只是口头上的承诺。万一他在南边和别的女子走完这一步,将来你可怎么办?”
    林溪摇了摇头,抬手按在她的肩膀,安抚道:“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师弟在信中说,提亲的人家是翟林王氏,那女子是王家家主王安的亲侄女,算得上名门嫡女。”
    “小姐,王家是什么人家?”
    “翟林王氏当年是齐朝境内最顶尖的门阀世家之一,或者说现在也差不了多少。我方才说过的王安,现在是燕国当朝宰相。”
    “宰……宰相?”
    宁翠情不自禁地泛起惊愕的神色,她就算再怎么单纯天真,也知道宰相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那可是当今时代皇族之外的人所能走到的权力巅峰,再加上林溪提到翟林王氏的底蕴,她忽然之间就明白林溪最近这段时间反常表现的根源。
    那可是宰相家抛来的绣球,一般人如何能够拒绝?陆公子虽然看着不像普通人,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年轻的武将。
    宁翠猛地反应过来,凝望着林溪说道:“小姐,燕国不是和齐朝对立吗?你方才说陆公子回去后谋划北伐大战,两边正在打生打死,这桩婚事怎么能成?”
    林溪目光偏向一边,轻声道:“师弟说,王家无法忍受燕国和景朝狼狈为奸,想要重新投到南齐的怀抱,这桩婚事便是他们的诚意。让王家嫡女嫁给师弟,这样能确定王家和南齐暗中联系的事实,王家便不敢三心二意,只能老老实实地作为南齐的内应。否则这件事一旦抖露出去,燕景两方的权贵会让王家人身死族灭。”
    对于林溪所说的世间风云变幻,宁翠只能勉强理解,但是她能听懂这件事对于陆沉来说非常重要。
    可她不愿去想那么多,起身说道:“不论这件事多么重要,小姐你才是陆公子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坐下,莫要胡闹。”
    林溪怎会不知她想做什么,无非是去找她的父亲通风报信,当即不容分说地拉着宁翠的手让她坐下,继而说道:“王家归顺对南齐很重要,对淮州边军很重要,对师弟本人同样非常重要。你不懂翟林王氏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师弟是胸怀大志的人,如果他能得到王家不遗余力的帮助,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宁翠愣愣地听着,片刻后焦急又难过地说道:“小姐,你未免也太大度了,这种事也能让吗?”
    “傻丫头,你真当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我为何要在这种事情上故作大度?纵然那位王家小姐是名门嫡女,我林溪亦不会心生怯意。”
    “那小姐为何要帮她说话?”
    “自然不是为她说话。”
    林溪微微摇头,解释道:“师弟他是人中龙凤,前程不可限量,将来肯定会有一大家子人。我不想成日里在后宅待着和其他女子争风吃醋,更不愿陪那些权贵府邸的夫人们虚情假意地谈笑,我更喜欢游历山川看遍人间风景,顺手解决一些江湖中的不平事。可是,又有哪个大户人家的正室夫人整天在外面待着呢?”
    宁翠神色变幻不定,这一刻她心中百折千回,摆在面前的事情过于复杂,她的小脑袋瓜甚至有些发晕。
    想了很久,她坚定地说道:“小姐,陆公子肯定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林溪好奇地道:“你又没看过这封信,为何如此笃定?”
    宁翠皱起鼻尖道:“反正我印象里的陆公子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
    “你对他倒是信心满满。”
    林溪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然后温和地说道:“师弟说,出于方方面面的考虑,他不能直接拒绝王家的诚意。但是,他恳请我能相信他的真心,不论将来时局如何变化,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以及在陆家的地位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宁翠松了口气,喜笑颜开道:“我就说嘛,陆公子肯定不是那种人!”
    林溪忍俊不禁道:“好好好,你最聪明。”
    两人笑闹一阵,渐渐安静下来,林溪又道:“爹爹对我说,他和师弟开诚布公地谈过,绝对不允许其他女子影响我的身份,师弟也对我做出过郑重的承诺。可是翠儿,我真的不想做那个劳什子正室夫人,因为我不愿一辈子拘在深闺之中。”
    宁翠犯难地说道:“小姐,可是你要知道,嫡庶之间的区别很大,将来你的孩子……”
    林溪抬手捂着额头,无奈道:“好了,不说这些。”
    便在这时,有人在外面出声询问,又道:“大小姐,帮主请你去聚义堂议事。”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林溪应了一声,又再三叮嘱宁翠记得保密,然后走出这座院落,朝着东边的聚义堂行去。
    堂内已是高层齐聚,坐在主位上的林颉面带微笑地望着行礼请安的林溪,目视旁边说道:“溪儿,坐下说话。”
    “是,爹爹。”
    林溪刚刚落座,便听对面的阴堂堂主齐廉夫说道:“根据兄弟们打探得来的消息,南齐不日前已经竖起北伐大旗。陆兄弟亲领三千奇兵雪夜攻取涌泉关,然后又轻松收复通山城,兵锋直指燕国东阳路腹心之地。”
    “好!”
    喝彩声轰然响起,尤其是七星军那些追随陆沉击溃燕景联军的年轻将领,脸上尽皆洋溢着骄傲和自豪的神采。
    山堂堂主董勉趁势说道:“帮主,如今齐军势如破竹,燕国东阳路必然自顾不暇,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山南下,趁着这个机会在东阳路的后背咬下一口肉?这不仅能扩大我们的地盘,也能和齐军遥相呼应,助陆兄弟一臂之力。”
    余大均、楚铸、娄成元等人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林颉笑容温厚,转头望向林溪说道:“溪儿,你有什么想法?”
    林溪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道:“爹爹,师弟他在大半个月前派人送来一封信,提到过这件事。师弟的建议是,我们可以整军备战,也可以适当去南边露个脸,但是绝对不能轻率地和燕军发起交战。”
    那些青壮派将领本想鼓噪起来,但在林溪将陆沉的话搬出来后,他们便老老实实地安静坐着。
    林颉环视周遭,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帮中老一辈仍然唯他马首是瞻,但那些年轻人经过战争的洗礼后,对待陆沉的态度明显不同,由此可见陆沉对他们的影响力,更何况陆沉如今依然维持着战场上的卓越表现,也难怪余大均等人如此敬畏。
    董勉和齐廉夫对视一眼,见其他人皆在沉默,便开口问道:“大小姐,陆兄弟有没有提及原因?”
    林溪颔首道:“师弟说过,这时节山中天寒地冻,我们的生存本就不容易,妄动刀兵很可能伤及自身,再者也要防备着敌人来个出其不意,因此稳妥一些比较好。”
    她隐瞒了一个理由,并未对众人说明。
    董勉听完之后微微动容,感慨道:“还是陆兄弟考虑得周全,不过这也说明他将咱们看做自己人。”
    齐廉夫笑骂道:“老董,你是不是睡迷糊了?陆兄弟难道不是我们的自己人?”
    董勉猛地反应过来,那个年轻人可是大小姐的未婚夫,他为七星帮考虑才算正常,便赔笑道:“帮主,属下胡说八道,还请恕罪。”
    林颉笑着摆摆手,正要结束这场议事,忽见林溪麾下的两名亲信快步走进来,其中一人手中握着一个信封。
    林溪忽地有些紧张。
    两人来到近前,禀道:“帮主,陆都尉又让人送来一封密信,指明要交给大小姐。”
    林颉微微颔首,林溪便落落大方地接过信封拆开,取出几张叠在一起的信纸,匆匆看了一遍,然后交给林颉,口中说道:“爹爹,诸位兄弟,师弟希望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往封丘城更近一些,但是依然要坚持不与敌军发生战斗。”
    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林溪神出鬼没般扣下最后那张信纸,同时俏脸微微泛红。
    林颉装作没有看见林溪的小动作,将信大致看了看,遂点头道:“便依陆沉所言,陶保春、席均,你们二人协助溪儿安排此事。”
    两人齐声领命,林颉便结束了这场议事。
    林溪独自走回自己的院落,沿路表情平静,只是脚步略有些快。
    及至来到卧房,她顺手将房门关上,从袖中取出最后那张信纸。
    前面几张都是在说正事,唯有这张是陆沉写给林溪的心里话。
    “师姐,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先前在众人面前不敢细看,此刻林溪坐在窗前望着这行字,眼中满是笑意却轻哼一声。
    “关于翟林王氏请求联姻一事,我本想以此拿捏这个第一门阀,不想对方果决如斯,那位王家千金竟孤身跋涉千里赶来淮州,如今便住在咱们家里的东跨院。”
    林溪看到这儿,不由得轻声嗔道:“谁跟你是‘咱们家’?”
    “还请师姐放心,你的师弟灵台清明守身如玉,绝对没有行差踏错一步。当然,王家姑娘是知书达礼的女子,我们之间并未发生不恰当的误会。此事究竟如何处理,师姐不必担心,我会找到妥当的法子。”
    林溪忍不住笑道:“真不知羞。”
    她刻意没去看和王初珑有关的文字,只觉得“守身如玉”这四字委实惫懒。
    “在我写下这封信后,北伐之战即将开启,我将领兵北上与敌交战。大战当前,儿女私情无暇他顾,因此我只能暂时放下一切,但心中始终有师姐的影子,格外清晰且曼妙。”
    林溪看到这里,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道:“怕是也有王姑娘的影子吧?师弟,你莫要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战事后续安排,师姐按照前面所谋进行即可,那部分只能师父和师姐看到。至于这张信纸,师姐若是不介意,也可请师父审阅。”
    林溪眼中波光盈盈,悄然握紧拳头,若是陆沉就在当面,怕是要品尝一下林家祖传的刚猛拳法。
    “近日偶然见到一首小令,恰好可以表达我的心绪,便借花献佛赠与师姐。虽只寥寥数语,盼能慰卿之心。”
    后面便是陆沉附上的半阙词,林溪不禁喃喃道:“当初在广陵便和你说过,我不通文墨,万一看不懂怎么办呢?”
    话虽如此,她仍旧仔细地往后看见,只见纸上写道: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林溪确实没有读过多少诗词歌赋,她在武功一道耗费的时间占据了小时候绝大多数光阴,但这世间有些文字里蕴含的情感并不需要太深的文学功底。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林溪吟诵这十四个字,仿若能透过字迹看见千里之外陆沉的身影。
    一时间,竟渐渐有些痴了。
    书友们好,今天豆苗有点悄悄的事情处理一下,所以只有这个五千字大章。另外,四张地图已经在做,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看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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