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诵高深莫测的一笑让田布心头猛地一紧,似乎有什么秘密被别人发现似的。对李诵作了很有分寸的一揖后,田布拿着写着十六字的纸张匆匆离去了。
    田布的去向是田兴的卧房,不过在进卧房之前,田布召来了家将,让家将召集家兵,以防不测。这个时候,李诵正饶有趣味地在客厅背着双手欣赏田兴所绘的丹青呢。
    边上,李孝忠拉了拉段文昌的衣襟,低声问道:
    “段先生,老爷他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段文昌回道:
    “老爷是心里有底了,这个田兴,八成是在装病。”
    李孝忠还是不明白,继续问道:
    “那爷怎么看出来的呢?”
    段文昌道:
    “田布素来孝顺,哪有孝子知道有救自己父亲的灵丹妙葯这么心不在焉的?这不正说明田兴实际上没事吗?”
    李孝忠一拍后脑勺,道:
    “原来如此,爷真是神人!”
    一边的张太医却微闭双眼,一副于己无关的模样。
    立于帷幔之外,田布恭谨地施礼道:
    “父亲,那黄兴写了一幅字,要孩儿呈给父亲看。”
    帷幔里的声音明显带有三分愠怒,道:
    “不是让你把人打发了么?怎么还在这里鸹噪?”
    田布道:
    “那叫黄兴的说他有一副专治中风的灵丹妙葯,只是要人解得他的字谜才能给用。儿子已经说解不了了,他却偏说父亲能解得了。儿子说父亲在昏睡,他却说父亲看了这幅字必然醒来,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儿子疑心他知道父亲是装病,只好先来请示。”
    帷幔里面的人明显很吃惊,道:
    “竟然会有这等事?把那字幅拿进来我看看。”
    “是。”
    田布掀起帷幔,走进了帷幔内。推开小门,一股温暖的墨香扑面而来。田兴的卧房里炭火烧得正旺,背对着炭火的田兴正在挥毫作画,画中依稀是一位妙龄女子的轮廓。田兴放下笔,田布把李诵写得那一幅字递给了田兴。
    看到这幅字,田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田布知道自己父亲不喜欢字写得难看,道:
    “这黄兴的字写得委实丑了点,和他的好样子一点也不像。”
    田兴道:
    “你可是因为他的字写得不甚入眼,所以不曾细看?”
    话音里语气加重了三分,田布知道父亲不高兴自己做事由着性子,忙道:
    “父亲,儿子知错了。”
    田兴道:
    “你是老大,咱们家的重任将来全压在你身上,二十大几的人了,你怎么还能这么不知轻重呢?若这人是魏州来的,你刚刚在行止间露了马脚,咱们家岂不是要大祸临头?”
    田布被田兴说得头也不敢抬。田兴的语气转柔和道:
    “你呀,这字虽然劲道不够,你却没有看出来架构谨严,虽然有颜鲁公体的路子,却隐隐然有自成一家的气度。若是这人劲道足,只怕写出来比颜鲁公的字体还更见骨力呢。你呀,要知道无论是看字还是看人,都得看到里面去。你看着字,写得倒是有意思呢,山长水长,各安一方,美景良辰,仙福永享。什么意思?”
    田布知道父亲是在教导自己,忙不迭的低着头连连称是。正等着田兴自己往下说,却听到“咦”的一声。一抬头,田兴的手正在不停地颤抖,田布道:
    “父亲?”
    田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问道:
    “这个叫黄兴的长什么样子,哪里的口音?”
    田布知道此人必然事关重大,忙略略描述了一番。田兴喟然道:
    “我不欲理世间事,世间事却不欲我消停。黄兴,黄兴,好名字啊,难道“黄兴”非得要我田兴么?”
    田布道:
    “父亲,出了何事?”
    田兴手指着那幅字,道:
    “你看。”
    田布顺着田兴的手看去。田兴的手却不是从上往下,而是从右往左,只见赫然是“长安景福”四字。田布不知这是田兴那年在长安时,和李诵偶遇,李诵正是假称是魏州景福粮行的东家被田兴识破。一时摸不着头脑,却不代表田布无法做出判断,田布道:
    “父亲,儿子刚刚进来前已经命家人做好了准备。这姓黄的既然想祸害父亲,不如将他全伙都诳进府来,然后---”
    田布做了个刀切的手势,却不想被田兴大骂一声:
    “放肆!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田布吓得一下子收住声。田兴放缓了语气道:
    “去请这位黄先生来卧房,不,到暖阁,不,还是来卧房屈就吧。要尽量客气些。告诉下人把口风把严了。”
    田布见田兴说得郑重,忙急匆匆去了。到了客厅,李诵是一副“知道你会来请我的模样”田布脸上却也没有李诵想象的惶恐与卑微,这倒是让段文昌暗赞了一声。
    本来安静的田府越发安静了。本打算留在外面的吴赐友也被请了进来,吴赐友当然不怕里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此次相州之行,李诵带来的侍卫可不止这么多。田府的偏门却没有像大门一样关上,不过在外面却依然什么也看不到。
    回到了田兴的卧房,田布就蒙了,他本来已经猜到这个黄兴必定非比常人,安排家人警戒,闲人不得靠近,但是没想到父亲的安排比他还要严密。家人被编为两人一组,即担当警戒又互相监视,四十步内都成了无人区。进入田兴的卧房,一个田布千想万想都不会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叫黄兴的步入田兴的卧房时,田兴没有像田布想象的那样露出自己招牌式的微笑,反而低着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却把黄兴引到了面南背北的主座上,接着田布就目瞪口呆地看见自己的父亲,自己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跪过的父亲,巍巍然对着这个叫黄兴的人跪了下来。
    而那个叫黄兴的人居然面不改色地接受了自己父亲的这一拜,黄兴的几名随从也没有丝毫的惊诧,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
    田布的第一个想法是:“莫非这些人真是从魏州来的,发现了自己父亲装病的真相,想要拿他到魏州么?”田布垂下了眼皮,害怕自己眼中的杀气惊动黄兴他们。
    似乎知道田布的想法似的。田兴用颤抖的声音轻声呼喊道:
    “臣田兴叩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田布彻底傻眼了,想破脑袋他也没有想到,这位被他看作徒有一副好样子的黄兴居然是皇帝。这个名词对于田布而言太过遥远,以至于田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田布有掐自己大腿的冲动,不过他还没有动手,田兴已经动手了,如梦初醒的田布“扑通”跪倒在田兴身边,却说不出话来。自进入田兴的卧房还没有说话的黄兴,不,是李诵说话了:
    “爱卿快快起来。这是在爱卿的家里,不是在长安。”
    说着弓腰伸手去扶田兴。孰料田兴答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臣的家里,皇上始终是皇上,臣子始终是臣子。”
    自从见到田兴下跪就开始心情放松的段文昌在听到田兴这番话后心情越发放松了。就连李孝忠都有些明白, 皇帝是彻底安全了。只有张太医还是闭着他那双老是睁不开的眼睛。见到田兴面色红润的站在卧房内,傻子都会明白田兴是在装病,而装病的原因自然就在魏州的田季安身上。田兴的下跪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态度。而李诵和田兴的对答也是一语双关。李诵的话里说这是在你家里,不是在长安,不必拘礼,言外之意是自己这个皇帝在长安还是皇帝,而到了魏博就不是了,暗指魏博不是王化之地,自己的性命就交给田兴了,以此来试探田兴。而田兴的回答非常迅疾,明白无误地告诉李诵,他田兴忠于皇帝,不会因为在长安还是在魏博有任何的改变。
    在田兴带着晕晕乎乎的田布施完大礼后,李诵拉着田兴的手嘘寒问暖。气氛渐渐融洽的时候,李诵使了一个眼色,李孝忠还有张太医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段文昌。田兴也命令田布暂且退下,出去巡视,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一场重大的会谈在这对真假中风的君臣之间开始了。他们会谈什么呢?田布带着大大的问号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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