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望着铩而逃的敌船,大家脸上一派悲壮苍茫,心中的激荡之情随着血液的回流而慢慢平息,即尔来之的感觉,是疲惫和疼痛,身体仿佛被抽空了,瘫软难支。无所顾忌地躺了下去,坚硬森凉的岩石似乎突然具备了无与伦比的温馨和亲切。
    林天鸿深深呼出一串长气,身体慢慢变矮,双腿一弯,跪倒在地,低着头,双手撑着地面,看着从鼻尖滴落的血汗混合的珠子在石面上溅起一朵朵花,他久久岿然不动。
    张新成不经意地一伸手,碰到了拽下来的那只木屐拖鞋,他感觉哭笑不得,随手扔了出去,与另一只配成了“比翼双飞”似的一对。他盯着那一对镶金嵌玉的漂亮木屐,竟然破天荒地说了一句非常天真的玩笑话:“哎,你们看那两只拖鞋像不像一对鸳鸯?”
    张新成的比喻顿时轻松了气氛,大家愣了愣,有些忍俊不禁,都一派童真地笑着附和:“像,的确像!”
    林天远问:“倭寇还会来吗?”
    “鞋和袜子都丢了,脖子也歪了,还敢来吗?”杜飞虎猛地坐起来,故作硬气地说:“再来,就让他一丝不挂,毛不敷衍!”
    杜飞虎的话大快人心,但女人听了,终归有污清耳。独孤冷月摇头讪然一笑,说:“杜堂主啊,你可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刚刚才死里逃生,你就胡说八道!”
    杜飞虎说“我是想逗大家开心一下。好不容易打了大胜仗,大家都开心点嘛!”
    独孤冷月看了看坐在杨将军尸体和王宝尸体之间发呆的陆同章,对杜飞虎说:“你问问他开不开心?”
    “开心!”陆同章突然大声说:“我开心!打仗杀敌,有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他们是为国捐躯,虽死犹荣。他们是我的兄弟,能够战死沙场,我替他们高兴。我高兴······我开心啊······啊······啊······”滚滚的热泪从他岩石般的面孔上流了下来。
    陆同章的吼声高亢洪亮,哀痛且悲怆,大家顿生乌云压顶之感,不禁肃穆默哀。
    ······
    天际汇聚起晚霞的时候,领航者巨鹤飞来了,远处的海面上逶迤驶来三首披着霞光的大船。
    “天朝大军”的“舰队”来了,终于来了!
    崖顶的人没有一个站起来迎接“舰队”,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
    姗姗来迟的“舰队”中,最后面那一艘竟然是白莲教的船。与海防营巍峨的大船相比,白莲教的船像花枝招展、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羞羞答答,带有几分轻巧姿态和妩媚风情。似乎它对官船因敬而远之,也似乎因嫉而避之,它停靠的地方与官船颇有隔阂,显示出单门独户的凄惶,也显示出独立门户的刚强。
    白莲教的船上有冷月隐、灵儿等一些冷月宫弟子和霹雳堂的一些人。他们鱼贯而出,陆续下船,群涌而来,行色匆匆,因激动而动容失态,脚步急促,跌跌撞撞地找不准步调,大呼小叫地呼唤着,分别扑向自己劫后余生的亲人。
    官船未曾停靠稳当时,许青、李达就像插翅的老虎般,以虎跃山涧的气势跳了上来,扫望了一眼衙门的同仁,未曾开口,就潸然泪下。
    而海防营官兵们就显得冷静严整多了,在齐参将的组织下,他们下船井然有序,行进迅速而步伐统一,脚步孔武有力,看到阵亡的战友时,虽然面有动容,但惊而不乱。
    齐参将来到杨将军遗体前,眼皮一翻,眶中泛起泪光,猛然单膝跪倒在地,沉痛地说:“将军,我们来迟了!”然后旋身一转,站了起来,问陆同章:“陆捕头,将军可曾留下遗言?”
    陆同章点了点头,说:“有!他说‘纵做鬼魂,也要守卫边疆。’他希望埋葬在这蝴蝶岛上。”
    闻得此言,齐参将慨然叹息一声,说:“将军最大的愿望就是扫平倭寇、海疆息戈,此志至死不息,实在令人敬佩。”他抬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转身望着地上那些将士们的遗体,说:“咱们都是跟将军出生入死走过来的,你们先随将军去了,和将军一样,是为国捐躯,是了不起的英雄。将军英魂驻守海疆,咱们不能让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你们就留下来继续陪将军吧。”然后又面对他带来的那些士兵,动情地说:“死者已矣,入土为安。兄弟们,动手吧,用我们的刀剑,用我们的双手,为我们阵亡的英雄们筑建安息的墓穴。”
    对于如何安置王宝的遗体,许青颇为踌躇,说,现在位于深海,三五天也未必到达中原,天气又太热,实在不宜带他回去。
    “烧了吧。”张亮咬着牙坐直了身子,说:“把骨植带回老家安葬。”
    “不!”陆同章说:“王宝老家早没什么亲人了,他是跟着我长大的,我就替他做主了,也把他葬在蝴蝶岛陪杨将军吧!”
    林天鸿走过来,说:“王兴大哥死前也曾留有遗言,要我把他葬在这儿。就让他跟王捕头在地下做邻居吧。”
    说起王兴,陆同章慨叹不已,说:“以前我小看他了!”
    一个略懂风水的老伙夫把墓穴的位置选定在那潭泉水下方、小溪转弯半环绕的草地上,说“头枕明月,脚踏玉带,风水不错。”
    齐参将率先插刀动土,命令官兵们开挖了三小一大四个坑。小坑分别是杨将军、王兴、王宝的单独墓穴,大坑用来合葬那些阵亡士兵。
    坑挖的足够大、足够深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所有船上的所有风灯都被拿来贡献光明,另外还又点了十几支火把增加亮度。火光照映之下,场面无比庄严肃穆,气氛无比悲壮凄哀,蔚为震撼人心。
    林天鸿把王兴丢的、扔的金银玉翠几乎又全部找回,摆放在他遗体两侧或者身上。一边仔细摆放,一边说:“你杀了那么多欺凌掳掠渔民百姓的倭寇,以前做过的错事都可以弥补了。这些东西依然是你的,人间不是可以买*官嘛,你到地府干脆买个官当当!唉,还是不要买*官了,你绝对跟当官的不是一路人。”再次仔细瞻仰王兴遗容,他越发感觉死者的尊贵和威严了。
    包括老船工、吕会声在内的所有人都来参加这场特殊葬礼了。冷月影站在王兴墓坑前,在被血染红了的衣服上撕下一跟稍微干净些的布条,扎在了额头上。独孤冷月惊愕地望着对冷月影,蹙着眉头喝道:“你干什么?还要为他披麻戴孝吗?别丢人了!走吧!”
    看着独孤冷月师徒离去的身影,杜飞虎叹气摇头,说道:“王兴啊王兴,你是有运没福啊!”
    官兵们用船桨、刀剑、火铲扬起泥土填埋墓坑,吕会声用仅有的一只手抓起土往王兴身上洒,唠唠叨叨地说:“王兄弟,我真不该把你比作牛粪,如果非要把你往牛身上比,你就好比牛踢人的铁蹄、顶人的钢角,绝对跟不中用的牛粪沾不上边!哎呦······我的胳膊哎······我成了废人了,我才是不中用的牛粪······”
    ······
    今晚,“流离失所”的人们总算可以吃上了正儿八经的饭。
    海防营的“战舰”上伙食搭配比较简单,出海十几天了,只剩了些米面粮油和火腿、腊肉、咸菜之类耐储存的东西。白莲教那艘船上有设施齐全的厨房,食材就丰富多了,有笼养的鸡、鸭,有盆栽的小葱、韭菜,有干货山珍,有泡发的豆芽和现磨的豆腐······
    沈如月对这船上的风格感到诧异,灵儿告诉她这船本就是泺口码头上当作流动酒馆的游船,是他们高价租来的。参加“游船夜宴”的人只有白莲教众,杜飞虎只是白莲教教外信徒,没得到这种待遇,当然他也不愿意去,他是漕帮堂主,为了漕帮长远利益,他更乐意与朝廷的人相处。沈如月曾邀请林天鸿、林天远同坐一船,但独孤冷月却早没了和谐共处的态度,以不近人情的口吻严辞阻止。“流动酒馆”的专业大厨技术高超,做好了许多香飘海面的饭菜,灵儿端着一碗“香菇炖小公鸡”要去送给林天鸿,独孤冷月有反感情绪,但没声张,而冷月隐却霸道否决。
    经历了连番征战的人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这顿正儿八经的饭。紧张的心一旦放松下来,饥饿感完全被疲惫和伤痛驱逐,上药包扎后,就沉沉睡着了。只有雷星依然忐忑不安,似乎比大敌来临之时还要紧张,他有些精神恍惚,不停向霹雳堂的人询问江南老家和白莲教总坛的事。尽管那些人多次告诉他“事过不究,回去立刻上任霹雳堂堂主。”但他还是惴惴不安。
    ······
    第二天一早,齐参将就命令海防营官兵登岛去打扫战场、统计歼敌数字和战利品了。
    林天鸿登上白莲教的那艘船,先礼貌地问候了独孤冷月,然后去看沈如月。重新梳妆打扮后的独孤冷月又恢复了久违的高傲姿态,冷冷地说:“这点小伤有什么大惊小怪!该开船了,你别在我眼前晃悠。”
    官船上的杜飞虎用东洋倭刀拄着船帮喊:“林兄弟,独孤堂主的眼界高,你不准备点彩礼是进不了她的门坎的!过来,咱哥俩好好聊聊,昨天你摔那胖子那一招是什么名堂?能跟老哥说说吗?”林天鸿下船往回走,杜飞虎又说:“独孤堂主,林兄弟和沈姑娘郎才女貌很般配,你怎么忍心棒打鸳鸯呢!”
    独孤冷月霸气侧漏地说:“棒打老虎你又能如何!回去告诉林青尘,我饶不了他。”
    ······
    白莲教的船优雅地拐了个大弯返航了。
    林天远对林天鸿说:“哥,我先走了。爹娘和姐姐还挂念着你呢,我得赶快告诉他们一声,也得尽快回寺禀报。”
    林天鸿点点头,说:“如此最好,路上小心。”
    林天远答应一声,跃上了巨鹤宽大的脊背。巨鹤挥着翅膀在甲板上跑了几步,猛地跳了起来,飞到崖顶上空,来了一个华丽惊险的翻身旋转,长鸣一声,冲天而去,瞬间超过了白莲教的船。
    “这倭刀钢口倒是不错,扔了可惜,就留到船上劈材用吧!”杜飞虎把倭刀丢到脚下,走过来抬手搭住林天鸿的肩头,又说:“兄弟,走,进去说话。”
    林天鸿和杜飞虎刚进船舱坐下,负责清点战利物资的士兵拿着登记簿跑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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