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正午,烈日如火,海风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和干鱼的腥臭轻舒漫卷,回旋游荡,空气燥热且污浊。大家面容枯槁,垂眉闭目地坐着,全身上下结了一层盐屑,如同银粉损毁脱落的泥塑,唯有偶尔抖动起来的衣襟显示着生机。王兴和雷星一黑一白,一胖一瘦,坐在舱门两边,无精打采地倚着门框,恰如患难与共的难兄难弟,像垂头丧气的门神。他们被热烈的阳光挤得挪了三次屁股,终于挪进了船舱,终于与装着宝贵淡水的“宝葫芦”保持了和其他人一样的距离。面对共同财产,大家保持同等距离才是公平的。为了更公平,他们两个互相打量着又挪动了大约三寸,然后像其他人一样闭目养神,最大限度保存体力。
    老船工也在尽量保存他那秋后寒蝉般躯体的能量,独坐船头,闭目忍受着煎熬。他不在船舱里避光,不是船舱里的人排斥他进舱,而是他拒绝进舱,为此,他大着胆子说了句自抬高度,但非常体贴的话:“你们年轻,不禁晒,老头子我无所谓!”此时看上去,这么一个慈蔼的老人仿佛被盐屑涂抹了一遍,干枯的脸上那些密集的皱纹似乎都被盐屑填平了,在烈日下熠熠生辉,显现出悲催的庄严。
    林天鸿猛然抬眼看这个老人时,被吓了一跳,忽然觉得他非常的可亲又可敬。他想,这个倒霉被牵扯进来,又幸运存活的老人,已经近两日滴水未进了,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就在他心中默默祷告,保佑老人家平安的时候,老人那被盐霜尘封的眼皮抖动了一下,抖落了一幕白色粉末。粉末迅速被海风卷走了,来之于大海,归之于大海,来无形,去无影。林天鸿松了一口气,默念了一声佛。
    太阳仿佛被钉在空中一样,许久不见移动,真是令人讨厌!灼热的近乎于邪恶的风一团团扑进来,船舱里如同干闷的炉膛,大家都觉得皮肤发焦泛起了油,甚至联想到干焦的皮肤迸裂的声音。最难以忍受的是气味。空气中突然散发出一种炒糊了的葱花气味和虾酱气味相混合的古怪气味。无法想象气味的来源出处,是谁身上散发的油汗?还是谁排放的无声臭屁?
    大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灼热的气流吸进、喷出,烫的鼻孔都疼。嗓子仿佛撕裂般疼痛,喉骨滚动,发出坚硬干涩的声响。
    大家都保持着沉默,像是入静,也像是休眠,似乎没有被一切不适的怪异感觉影响。
    突然,随着一声极其细微的喝水的声音的发出,大家梦靥般的休眠惊醒了。在这焦渴到极点的时刻,那把水咽下去的声音,比晴空突然炸响的霹雳还要震撼人心。
    是谁?是谁竟然悄悄地在喝水?
    那极具诱惑的喝水声音,像撬棍一样撬开了大家的眼皮,大家睁开了黯淡无光的眼睛。
    哦!原来是她!
    “道貌岸然”的独孤冷月把那仅余碗底的一丁点儿水喝了下去!干净彻底,泥沙不剩。
    独孤冷月喝干了少的可怜的浑水,仿佛像品尝了甘甜的琼浆玉露一样意犹未尽,优雅地吐出了一粒金光闪闪的沙粒,如刀似剑般锐利的目光锁定了“蕴含宝藏”的两个葫芦,有相机欲动的迹象。
    这就是挑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刻焦聚在葫芦上。
    这真是漂亮的葫芦!造型优美,天然生成,淳朴不带修饰,仿佛两个活泼的、胖嘟嘟的光屁股娃娃般惹人喜爱。
    大家的眼睛盯着两个“娃娃”,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似乎一眨眼睛,他们就会溜走。
    虽然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泛出水润光泽的“宝葫芦”,但人们还具有足够的冷静。虽有企图,但都未付诸于行动,都心照不宣地遵循约定,认为此时还未到最紧要关头,还不能喝这最后的水。其他人似乎都原谅了独孤冷月刚才扰乱视听的喝水举动,认为她喝下自己先时保存的、泥沙丝絮陈杂其中的一丁点儿水也没什么不妥。独孤冷月更是心安理得地如此认为,并且提高了觉悟,意识到自己先时嫌弃水脏是不对的,自己没喝是有失公平的,找回公平,与别人站在同一抵抗干渴的战线上才是正确的,所以她悄悄喝下了碗底的水。她甚至把觉悟提高到更高的高度,认为充分利用每一滴可饮用的水才是永久共存的真理,所以她把不及盈口的一丁点儿泥水从容果断地喝干了。至于以优雅的姿态让那粒沙子在干裂的嘴唇间射出,她认为,那并不是矫揉造作或故意炫耀,而是完全出于她本能的潇洒。
    人们强忍着焦渴,克制着饮水的欲望,目光在两个葫芦上交锋。
    这时,如同身披盐霜盔甲的老船工出现了异状。他颤巍巍地摇晃了几下,突然栽倒了下去。
    大家猛地紧张起来,随着林天鸿起身拿葫芦的举动发生,人们更加紧张,有呼之欲出,群起抢夺之势。可是,紧接着,人们又平静下来,因为林天鸿拿起一个葫芦迅速地跳到了老船工跟前。
    不可否认,此时,水,对于老船工来说,的确到了最紧要关头,是不容耽搁的迫切需要。更不能否认,任劳任怨的老船工一直在受到不公平对待,尽管他是自愿的,尽管是在特殊的环境下,但天道公理还是应该遵循的。所以人们赞成并拥护林天鸿对老船工抢救的行为。不就是一葫芦水嘛!让他尽量喝,他年纪大了,我们还年轻。真实年龄已不下五旬的独孤冷月也理所当然地找回年轻的感觉,其他人更甚。所以说,再怎么强势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温柔,再怎么凶恶的人也有隐于心底的本真的善良!
    老船工被林天鸿撬开唇齿,滴进去一些水后醒转过来,然后,猛地夺过葫芦仰头喝了一气,发出了一连串剧烈的“咕咚咕咚”声。他吞咽水的“咕咚”声犹如天籁之音震荡着人们的耳膜,撩拨着人们的心弦,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诱惑,让人心智混乱,难以抵挡。人们的目光迅速变得富有强烈的羡慕、嫉妒色彩。这让老船工感到非常歉意,难为情地干笑了一下,像个意识到犯了严重错误的老男孩一样惭愧地低下了头,并把水葫芦推给了林天鸿。
    林天鸿又递过去,沙哑着嗓子说:“再喝点,老伯。”
    老人家摇了摇头,坚决拒绝,再度把葫芦推开。
    林天鸿叹息一声,站起来,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手中的葫芦,然后举起葫芦“咕咚”喝了一口水。他虽然只喝了一口,在众人看来,却要比老船工喝了半葫芦还要令人心惊,都用嗔怨的目光看着他。现在到了最紧要关头了嘛?如果现在是,那么下一刻呢?
    林天鸿扫望众人,苦苦一笑,说:“还等什么呢?”迈过几道绳子,他把葫芦递向沈如月,说:“喝点水润润吧。”
    沈如月憔悴的脸上现出淡淡的笑,摇了摇头,说:“我还行,你再喝口吧!”
    沈如月好像没有说谎,看上去,她的精神状态的确还行,绝对比有伤在身又饱受委屈的冷月影要好许多,甚至比武功深不可测、脾气古怪难以捉摸的独孤冷月也要好。她似乎比别人能更从容地面对口渴、煎熬、死亡,因为她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因为心有依靠。心有依靠便可欣慰,无论面对疾病、痛苦、死亡。
    林天鸿也做好了从容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但他无法不怜惜心爱的女人,此时对心爱的人所能做的最大关爱就是让她喝口水润润嗓子。他把葫芦又往沈如月面前举了举,说:“好歹喝一口吧!剩下的是大家的。”
    沈如月再也无法拒绝林天鸿饱含爱怜的恳切目光,抬手接过了那个葫芦,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喝水,就突然发生的一场变故,几乎令她目不暇接。
    变故是由王兴先引起的。
    或许王兴认为已经到了必须喝水缓解焦渴的最紧要关头,也或许是他也想为自己心仪的姑娘进献一口滋润的“甘露”,他起身抓向了另一个葫芦。紧接着,一贯以能忍饥挨饿为傲的吕会声却突然行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王兴给踹出了舱外,而他,则撑地一旋身,扑向了那只葫芦。他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利索中带着勇猛,不可谓不快,真难得他能在萎靡之中突然爆发如此干脆利索的举动。只可惜他也没能成功抓住那只葫芦。他以猛虎扑食的气势扑过去,却以狗吃屎的姿势摔了出来,也摔到了门外,状况比王兴还要狼狈。
    又是独孤冷月。
    是独孤冷月袭击了吕会声,她那条神出鬼没的锦带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妙功夫重击了他,并轻巧迅速地卷走了那个葫芦。
    吕会声闷头闷脑地爬起来,“呸”,干吐了一下,一撸胳膊就要去跟独孤冷月拼命,但来自腰间盘的剧烈疼痛使他哼唧了一声,弯腰扶住了门框,指着独孤冷月,愤怒而又委屈地吼道:“你下黑手!”
    葫芦在手的独孤冷月得意地说:“彼此,彼此!”
    “你活该!”王兴在吕会声腿上踢了一脚,说:“你他娘的不也是对老子下了黑手嘛!”
    王兴并没有和吕会声发起什么争执,因为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同时在关注着抢到一葫芦水的独孤冷月。
    独孤冷月并没有立即去喝葫芦里的水,而是对拿着另一个葫芦的沈如月说:“如月,臭男人喝过的水,不能再喝了。把那个还给他,喝这个!”
    杜飞虎惊愕地盯着独孤冷月,说:“独孤宫主,到了这关头,你还有这洁癖,真是不可救药!”他不忿地夺过了沈如月手中的葫芦,喝了两口水,然后把葫芦递向陆同章。
    吕会声见状,立刻收回了怒视独孤冷月的目光,也不顾及腰间盘的疼痛了,跳过去抢先于陆同章抓住了葫芦,狼吞狗咽地喝了四五口,呛得咳嗽起来。
    此时此况,这四五口水可不算小数目。威严官仪和江湖豪迈齐聚一身的陆同章都对吕会声的贪婪看不下去了,抢身而起,一把夺过了葫芦,说:“你喝起来没完了是吧!”
    恪守义气的陆同章在此时依然以身作则地维护着大局,象征性地喝了两口“甘之若饴”的浊水后,很自觉地把水剩无几的葫芦交给了张新成。
    张新成蜻蜓点水似的喝了一点,准备把葫芦交给雷星。
    这时,王兴一个“赖驴打滚”翻了个身,紧接着来了一个“老牛挺腰”爬起来就往里冲,嚷道:“给我留点,还有我呢!”
    很遗憾!王兴的动作虽然连贯迅速,但没能及时拿到葫芦。他把挡道的吕会声抗了个趔趄,冲到雷星跟前时,雷星已经把葫芦举成了屁股向上底朝天。他傻眼了,直勾勾地盯着葫芦屁股上那个犹如优美肚脐一样的旋窝,脸上现出愤怒和失望。但他还不死心,气急败坏、粗鲁野蛮地从雷星手中抢过了葫芦,仰着头,高高举起,摇动着,控水。好在苦心不负,葫芦里竟然还有一滴水!
    那滴晶莹剔透、饱和丰满的水珠夹带着一粒金黄的沙子,看上去像宝贵的琥珀,精准地掉落到王兴残唇断齿的空洞里,似乎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咚”,被他像老牛吞干草一样“咯噔”一下干咽了下去。
    雷星并不因为自己喝光了水而表现出愧疚,而是以因为没有彻底喝干而深以为憾,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兴的嘴。或许他真以为王兴吞下了一粒金砂吧。但他此时关注的绝对不是金砂,而是水。
    “混蛋!”只得到一滴水的、倒霉的王兴发火了,不再顾及江南雷家大公子和白莲教霹雳堂未来堂主的身份了,举起巴掌就要对着雷星的脑袋拍下去。
    雷星往后一跳,亮开了霹雳弹。
    王兴立刻像被点中了大穴似的不敢再动了,只能喘着粗气瞪着牛眼咬牙切齿。
    于是,这对一直命运相系的难兄难弟瞪起了眼,以目光交锋。其结果是王兴眼大,且又理直气壮,占了上风,获得了安慰性的胜利。
    雷星铩羽败下,低头认输,说:“我也没喝几口,水本就不多,你别生气了。”
    此时,独孤冷月以优美的动作举着葫芦往碗里倒水了。葫芦嘴与碗口的距离远的夸张,她控制的水流速度也缓慢的夸张,细细的水流像琥珀色的酒浆一样拉着令人提心吊胆的丝线,落到碗里发出婉转悠扬的声音。
    这真是美好的颜色、美好的声音!她的动作令人炫目夺耳、惊心动魄。这绝对是她故意撩拨人心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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