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忠眼睛一眯。
    云龙府丹阴县是什么地方?
    在滦州做下好大事的太乙救苦天尊起家之地就是云龙府丹阴县,他的不成器女婿龚梓臻就是在云龙府丹阴县任县令。
    自己准备的那些安排,也在前往云龙府丹阴县的路上。
    对云龙府丹阴县,王哲忠一点都不陌生,甚至通过不成器女婿的六封信,以及自家在滦州的其他消息渠道,做到了极为深入的了解。
    “丹江李氏?”
    怔了怔,王哲忠轻声说道,“出了李良勋、李俭仁以及……那位天尊的神使李灵素的丹江李氏?”
    李崇云莞尔一笑:“李良勋是我父亲,李俭仁是我堂弟,李灵素是我堂妹,但……我们一个小小的乡野人家,哪敢称丹江李氏,只是李氏罢了。”
    “我有些不解。”
    听完李崇云的话,王哲忠眉头微皱,“望李公能不吝赐教。”
    “但讲无妨。”
    李崇云挺直腰杆以后,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很是豪迈,作风更是洒脱。
    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王哲忠的请求。
    “李公为何告诉我这些?为何在这大街之上告诉我这些?李公就不怕陛下知道吗?”
    王哲忠声音低沉,神情严肃。
    李崇云脸上笑意不减,只是眼中多了一丝阴霾。
    随即敛去这丝阴霾,透出蕴含着仇恨与忿怒的目光,缓缓说道:“我知王公心意,故而告诉王公这些。陛下虽然富有天下,对这京都更是了如指掌,但……陛下此刻哪还有心思理会这天下?他眼里能看见的,只有敕天封神一事。他看不见天下,更看不见天下遭受妖魔鬼怪肆虐的苍生百姓!”
    说到这里,李崇云上身前倾了一些,语气加重:“我当年离开家,就是因为我的一双儿女,不得不被我父亲牺牲,拿去取悦丹江水神。我离开家,是为了寻找斩妖除魔、澄清玉宇的办法!后来机缘巧合,得了‘李崇云’这个身份,进了朝堂,混到礼部侍郎的位子。但是!但是天下破败依旧,妖魔鬼怪肆虐百姓依旧!”
    “李公稍待。”
    王哲忠听到这里,竖起右手,打断了李崇云的讲述,皱眉问道,“李公说,你费尽心思进入朝堂,是为了斩妖除魔,可我平日里并未见李公有所行动。”
    问这句话的时候,王哲忠默认了李崇云之前所说一切为真,默认了李崇云的真实身份即云龙府丹阴县李氏李俭义。。
    “是吗?”
    李崇云并不正面回答王哲忠的这个问题,只是转而说道,“李某人今天在松鹤楼设宴,不仅想请王公喝些酒水,也请王公看一场好戏。”
    “好。”
    王哲忠见李崇云绕圈子,心里也不着急,答应下来。
    恰在这时,两辆马车停在了京都城中,高度仅次于皇宫承露台的松鹤楼门前。
    李崇云是真的不怕自己行迹暴露,十分坦然地从王哲忠的马车走下。
    看见这一幕,王哲忠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随后才走下马车。
    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泛起几个疑问。
    李崇云的真实身份,大玄皇帝知不知道?
    李崇云的真实动机,大玄皇帝知不知道?
    刚刚的交谈,大玄皇帝知不知道?
    对那位明显不是一个路数的太乙救苦天尊,大玄皇帝到底是什么态度?
    如果真的想要剿灭,就算“镇国”疯了,就算几位一品紫敕帝君/天尊不能随意离开京都,也可以从京畿周边与几大重镇抽调一两位二品紫青敕天君。
    就算国力衰微,国事艰难,二品紫青敕天君必须坐镇京畿周边与几大重镇也抽不开身,还能多派一些三品青敕星君,堆也能堆死那位太乙救苦天尊!
    大玄皇朝真的虚弱到拿一位三品青敕星君没办法的地步了吗?
    并没有。
    大玄皇族真的虚弱到要松开对世家门阀染指地方的缰绳的地步了吗?
    并没有。
    可是大玄皇帝从一开始,就是要从百官之中,选一两人统率大军去平镇滦州。
    这可是下下之策!
    须知这么做,极有可能既平镇不了滦州,还会造就出一两个割据一方的藩镇势力。
    世家门阀名正言顺地抓住了独立自主的军权,岂会轻而易举地再交出去?
    想都不要去想!
    地方割据势力一旦出现,再将所割据的地方肃清,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有了争霸天下的资格。
    大玄皇朝开国,就是走这条路上来的。
    想到这里,王哲忠心上笼起了层层阴霾,对当前局势越发,对今后行动也越发谨慎。
    呼……
    站在松鹤楼前调整好心态,王哲忠随着李崇云的脚步,走进松鹤楼,来到顶楼的包间。
    也不知李崇云是在大朝会之前就在松鹤楼订了位子,还是散朝以后紧急安排。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包间的时候,佳肴遍桌,美酒已温。
    分宾主坐下,李崇云顺手右手边的窗户,提起酒杯敬道:“感谢王公赏脸,李某先干为敬。”
    话音落下,一杯酒水仰头下肚。
    王哲忠陪了一杯。
    “来,王公,吃菜。”
    李崇云放下酒杯,拿起公筷,给王哲忠夹了一筷子鱼翅,语气平静说道:“王公有所不知,李某人以前穷怕了,故而来到京都以后,最是好吃。鱼翅这东西,京都各大酒楼都会做,各府厨子擅长的也不少。唯独松鹤楼的口味最为独特,李某人最是喜欢。”
    “确实不错。”
    王哲忠没有动筷,淡淡附和了一声。
    松鹤楼作为京都最富盛名的酒楼,王哲忠怎么可能没有来过?
    鱼翅作为松鹤楼的一个招牌菜,王哲忠自然也吃过。
    对于李崇云的说法,王哲忠很是赞同,只是他并不关注鱼翅,只关注李崇云今天搞这么一出的背景、动机与目的,以及……
    待会儿可以看哪出好戏!
    看出王哲忠的不在意与在意,李崇云咧嘴一笑,不再客套,而是像在马车上那样直入主题,指着右边窗外问道:“王公,那里有什么?”
    王哲忠顺着李崇云的指引看了过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说道:“西山,我刀门,左牵虎。”
    “西山,我刀门,左牵虎。”
    李崇云重复了一遍这三个词,然后眼皮微垂,漠然说道:“当年,左牵虎与一帮人,追随一位星君,扶危济弱,斩妖除魔,想要匡扶天下,调和阴阳,最后失败了。王公可知他们失败的原因?”
    王哲忠沉默不语。
    李崇云自顾自接着说道:“他们失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大玄皇帝不喜,于是派出慈航大师与左牵虎他们接洽,说朝廷一直想肃清寰宇,奈何国事艰难,腾不出手,既然你们愿意出力,何不与朝廷合作?也不知慈航大师佛法精深,还是皇帝许了什么条件,总之左牵虎他们答应了与朝廷合作,然后就失败了。”
    听到这里,王哲忠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崇云。
    “呵……”
    李崇云嘴角浮现讥讽的微笑,语气依旧漠然,继续说道,“失败以后,那位星君的神敕、神通、神力,被大玄皇帝全部拿走,那批人死的死,残的残,一个叫燕赤霄的道心破碎,境界滑落,浪迹天涯,一个叫左牵虎的蹲在西山我刀门,一心想着砍死慈航大师。”
    “李公,今天话太多了。”
    王哲忠嘴唇翕张几下,最后如此提点。
    “不多,不多。”
    李崇云摆摆手,笑道,“王公放心,不管我今天说什么,都不会有事的,更不会害了王公。”
    笑过之后,李崇云猛地振袖一挥:“王公请看,好戏上场了!”
    王哲忠重新看向窗外。
    完成那桩任务以后,多年没出京都一步的慈航大师正在从金光门往外走。
    出了金光门,再走十里,就是西山,就是我刀门。
    “慈航大师为何要出去?”
    王哲忠收回视线,看向李崇云,疑惑问道,“左牵虎要杀他,也有那个能力杀他,天下皆知。他已经躲在京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继续躲下去?”
    李崇云笑而不语。
    但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王哲忠瞬间明白了李崇云让他看这出戏的用意,心情极为复杂。
    “多谢李公款待,王某家里还有事,先告辞了。”
    沉默良久,待到西郊传来一声铮亮的长刀出鞘声,随即传来一声蕴含着种种情绪又透出解脱的佛号声,王哲忠起身离开。
    李崇云没有挽留,平静目视王哲忠走出包间,走下顶楼,离开松鹤楼。
    怔怔独坐了一会儿,李崇云开始吃菜喝酒。
    以前穷怕了,现在也不敢浪费。
    订这桌席面所花的银子,够李村上下吃上一年!
    吃着吃着,李崇云的眼角滚落了一滴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
    顺着脸颊、下颌,水珠一路滑落到脖颈之间。
    李崇云抬手擦了擦,擦掉水珠,也擦掉脖颈间敷的粉,露出一条极细极细的切痕。
    松鹤楼外,王哲忠坐上马车,吩咐车夫直接回家,然后又陷入沉默。
    一路上不知想了些什么,王哲忠的脸色越发阴沉。
    回到家中,也不理会热情迎上来的老妻,径直进了书房。
    取出上朝前收好的六封信,王哲忠仔仔细细再看了一遍,重点看不成器女婿龚梓臻提及的丹江李氏人物与事迹,以及投入那位太乙救苦天尊麾下的燕赤霄的行为。
    看完以后,王哲忠取出一个火盆,将六封信悉数烧了。
    火焰摇动,青烟飘飘。
    王哲忠看着在火舌之中化为灰烬的六封信,无声呢喃起来:“燕赤霄,左牵虎,慈航大师……”
    呢喃过后,大玄皇帝的表现,叔公王圭的话语,萧尚书的撑腰与嘱托,李崇云的一言一行,在王哲忠脑海里反复闪过。
    随着一遍又一遍的复盘,王哲忠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自己该如何做也变得更有规划和把握。
    剿抚剿抚,既剿又抚,先剿后抚,先抚后剿,不剿不抚,不剿只抚……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夫君,该用膳了。”
    临近午时,王哲忠的发妻敲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嗯。”
    王哲忠起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给女儿去封信,就说我不日就要回滦州公干。”
    “好。”
    发妻也不问其他,直接答应下来。
    滦州,黑山。
    紫竹道人以黑山土地公的权柄,很快便建好了一座堂皇大气的神庙,用来供奉玉质神像。
    为了迎进玉质神像,李灵素亲赴丹江边上的神庙,做了一场简短的祭祀。
    丹江两岸二十五个村子,自然不舍得。
    可是为了顾全大局,只能忍痛。
    好在天尊没有抛弃他们,神使更没有忘记他们,第三批受箓的人员仍从二十五个村子选了不少。
    玉质神像进了黑山北麓山腰的神庙以后,李灵素当即举行了第三次授箓仪式,为一百四十四名箓生授箓。
    负责箓生事务的李俭仁,这一次将他紧急从丹阴、桃山、浮黎、紫竹四县信徒中筛选出来,接受培训与考察的五百七十六名预备箓生也带了过来。
    既是观礼,也是培养归属感,提高凝聚力。
    授箓仪式结束,李灵素用人不疑,将新受箓的箓生交给李俭仁负责。
    李俭仁又将任务下发给了胡不屈与李俭礼,他自己则带着第一批和第二批受箓的一百四十四名箓生,分别驻扎在云龙府境内,保境安民。
    特地从丹阴县赶来的龚梓臻如愿见到了李灵素,汇报他刚刚得知的消息。
    “神使,朝廷有动作了。”
    “什么动作?”
    对于大玄朝廷,李灵素从不敢马虎大意,一直都有让几个县令留心。
    一听龚梓臻这么讲,当即提高了注意。
    龚梓臻咽了咽喉咙,声音有些生涩说道:“大玄皇帝派了我岳丈,也就是出身三槐王氏的户部侍郎王哲忠,与出身天水李氏的李崇云,统率大军前来平镇滦州。”
    “只是大军?”
    李灵素有些不解,“没有派一些神祇与修行者随军吗?”
    龚梓臻苦笑:“神使莫要小瞧了大玄朝廷的大军,真要厮杀起来,待朝廷大军结成军阵,弹压高阶修行者与神祇,不在话下。”
    “是吗?”
    李灵素声音平静,语气却讥讽至极,“果真如此,大玄皇朝还会变得如此腥膻遍地,任由妖魔肆虐?”
    “怕是已经成了空壳子!”(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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