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昔这边是很好应付的。
    送过花,陈文九又特地给她打了个电话,表面告诉她是“职责所在,不准再提”,暗地里只需加几句指向性的话,便能轻易将叶昔引导到她自己预设的猜疑对象上。
    但元承和这边却没有那么好交差。
    一百平的董事局主席办公室里,陈文九垂手在最远端的大门边守候。
    总助戴学海汇报完工作,又呈上十几个关键文件。这些文件的内容元承和刚才已经听过,但依然将文件读了,再一个接一个地签上字。
    落笔的沙沙声中,戴学海抽空瞟了门边的他一眼。
    陈文九只将头压得更低,忠犬的模样他做起来早就得心应手。
    他也必须在元承和面前做出这幅姿态。
    事实上,由于签字的工作繁多且枯燥,签字机器人在高级总裁群体中的应用早已不新鲜。一支笔,一台机器,只需有人将纸放上去,机器人签出来的名字不管是笔顺还是轻重都同本人亲笔写得一模一样,即使是最顶尖的痕迹专家也找不出破绽。
    但这几十年,不管是什么文件,凡是需要签字的,元承和依然坚持自己亲自动手。
    陈文九甚至积累了经年的观察,得知元承和那写得比机器还精准的签字,其实偷偷带了五种不同的记号。
    在这一点上,陈文九对元承和很服气。
    若不是这份近乎苛刻的小心,元承和不会在波云诡谲的市场里打出那些几乎是毫无破绽的闪电战,抢占下一个又一个码头,建立起这庞大的令人生畏的跨领域商业帝国。
    想在这样一个人的鼻子底下耍花样,实在有些...挑战性。
    真令人兴奋啊。
    “过来。说说看,查出什么?”待总助离开并关好了门,元承和又气定神闲地喝了杯茶,才想起和陈文九询问情况。
    陈文九快步上前,不敢直视,眼神只落在元承和置于桌面的茶杯上,谦卑地道:“抓到的人确实是伤害小昱的凶手。那人出身湾城,本地流氓,嘴很硬。”
    “有多硬?”
    “上了些手段。”
    “什么手段?”元承和问得很仔细。
    陈文九喉头一滚,低声道:“往桶里灌水泥。说的越晚,后劲越大。”
    “...说了?”
    “...”
    “没说?”
    “到脖子那里的时候说了。”
    “是谁?”
    陈文九深深呼吸,抬起头飞快地偷看了元承和一眼,低下头,没说话。
    “知道了。”元承和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茶,突然说了句,“公司的人最近小动作很多,也不太平。看来之前是我误判了。”
    业务上的事情和陈文九没什么关系,这话他也不好接,干脆沉默着。
    “如何收的尾?”元承和端起茶杯,方才的走神只有一瞬。
    陈文九嘴角微弯,事情往他想象的方向发展,实在忍不住有些得意:“既然已经到脖子了,也不差多加一点。”
    “嗯。不该说的话,就该埋起来。”元承和有些意兴阑珊了。
    陈文九松下紧绷的神经,退后着告辞。
    转身的那一霎,浑厚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房间回荡,如雷霆般轰鸣:“本地流氓,有家属吧?”
    陈文九迅速转回身子,小心谨慎地回复道:“曾经有。”
    “意思是现在没有了?”
    “父亲滥赌,母亲改嫁,还有个姐姐几年前就没有了。”陈文九搜肠刮肚,总算回忆起阿南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嗯。”元承和点着头,难得地赞了句,“摸底功夫做的不错。”
    话是夸奖,依然叫陈文九寒毛直竖,反复思考是不是自己透露得太多,显得和阿南是认识的。
    不过元承和似乎并不纠结:“你回去吧,适当地照顾下小昱。毕竟他小时候最喜欢你。”
    “是,元董。”陈文九再一次转身。
    “...可是为什么,小昱后来坚决不要你了呢?”元承和突然又问。
    陈文九只好退回来,尬笑道:“这我也不清楚,难道是男孩子的叛逆期到了?”
    他比元昱大十岁,贴身照顾了元昱十年,直到元昱十五岁时,突然不要他照顾了。正好那时元承和缺一个帮手,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脱离了元昱,走入了更广阔的天地。
    但若问到元昱翻脸的理由,他确实不清楚。
    “青春期的小孩挺敏感的,能察觉到旁人察觉不到的东西。”元承和不知想到了什么,猝然改变了话题,一双凤眼目光如炬,凶猛地烧向陈文九,“其实既然那人闭嘴了,能说话的也只有你。”
    冲击太大,陈文九竟然愣住。
    元承和的话说得轻飘飘,对听者却似有千钧重:“这样一来,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义父!”
    陈文九当机立断跪下,他识得这句话的严重性,元承和是在怀疑自己监守自盗:“阿九不曾欺瞒义父一丝一毫!请义父相信阿九!当年,若不是义父将我从地狱里救出来,我早就烂在那哄臭污秽的床铺、不、是牢笼里了!”
    那被锁死的、秽物缠身的,只有一个菱形的洞口能取得食物的劏房楼,再一次出现在陈文九的脑海中。
    只须一句话,元承和能拎他起来,也能丢他下去。
    陈文九露出满脸的惊恐,额头叩在地毯上发出闷响:“阿九对义父忠心耿耿,绝不敢有异心!”
    元承和冷淡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陈文九则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耳廓的设备忽然传来消息。
    “元董!”陈文九顾不得自己一般,猛然起身,脸色比刚才更慌更急,“昊昊出事了!就在刚才,是车祸!”
    方才一直很淡然的元承和“唰”一声站起,飞快按响内线:“学海!学海!准备飞机,大事!”
    走廊上响起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
    元承和也不等待,抄起椅背上的外套大步向外走,和冲进来的戴学海打了个照面,三言两语吩咐要立即出国看幺子元昊。
    戴学海飞奔而出,元承和再也不看地上的陈文九,只经过他时,匆匆留下一句:“阿九,道理很简单。小昱和昊昊在,你在;任何一个出了事,你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
    陈文九如逢大赦,额间冷汗流入领口,十一月的天里,前胸后背湿了一大片。
    好在。
    好在乱局之中,总有人能替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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