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天灾四起,北方边境战事不断,江南荆楚和中原一带爆发了一场持续了三年的农民起义,直到元康三年才彻底平息。大靖王朝经此一事元气大伤,元康帝继位后,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分地于民,国库亏虚,一切以俭省为要。
    元康四年的春天,各地举子云集京城赴考,三年前因天灾战事,停考了一年,因此今年应试的举人比以往更甚,竞争也更为激烈。姑苏林海在六年前就已高中会元,此番在殿试中颇得元康帝青睐,被钦点为金科状元。
    元康帝早些年还是郡王的时候,就经常听赵徽提起过林海,对此人赞赏有加,有意让其参与漕帮漕运改革之事。废太子赵徵已死,其子义忠亲王赵弘式微,漕帮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漕运司衙门正在进行漕帮取缔之事,只是进度却十分艰难。元康帝有意磨炼磨炼林海,将来让他负责漕运改制及取缔漕帮之事。
    林海高中状元,林潆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有意结亲的人家也越来越多。林潆今年十四岁,以往在姑苏家中守孝,一直没有相看人家,此次回到京城,贾敏心中的头等大事就是给林潆寻一门四角俱全门当户对的婆家。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贾敏对此义不容辞,可林潆对这件事却十分反感,古代盲婚哑嫁,就说亲的时候偷偷躲在屏风后见一见,哪里能真正知道对方的人品如何,便是打听来的,一句话换了几个人就变了意思,也未必能真正探知什么,再者,就算那人文武双全品质优秀,也不一定是个合格的丈夫。
    谈了几年恋爱都有分手的,这没了解就要结亲,将来还没有反悔的余地,虽说和离之事并非不能,但以林家的身份威望,林家女儿和离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要是委委屈屈地过一辈子,那还不如自梳不嫁呢。林潆的态度十分坚决,她要么不成亲,要么就自己相看夫婿,不能听媒人三言两语就把自己交代了出去。
    贾敏毕竟不是林潆的母亲,她自己当年说亲的时候也有诸多顾虑,对林潆也比较理解,因此并没有强迫于她,只带着她出门交际,在京城贵女圈中先交往几个闺阁朋友,说亲之事也不着急。
    转眼到了冬天,天寒地冻,贾敏也懒怠出门,在家中调理身体研习丹青,或陪着林潆摆弄些模型器械。林潆在琴棋书画上天分有限,却在器械上极有天赋,动手能力很强,做了不少精致小巧的玩意儿,尤其对钟表织布机一类的器械更有兴趣。
    西洋人来华由来已久,大靖皇帝最喜欢西洋进贡的钟表,对宠信的臣子也会有所赏赐,几十年前林家就得了一个音乐自鸣钟,可惜后来损坏了一些零件,就被封存在库房里了。贾敏派人清扫库房的时候清理了出来,林潆一见之下喜爱非常,求了贾敏拿了那钟表研究了半个月,竟然动手修好了。
    林潆修好了自鸣钟,却没留下,而是送到了贾敏房里。钟表在当世都是名贵之物,这个音乐自鸣钟便是旧物也价值不菲,贾敏推辞笑道:“既是你修好的,何不自己留着,你不是很喜欢这种东西么。”
    林潆笑道:“我更喜欢把这种东西拆了再装起来,不过这玩意太复杂了,真拆了我可不一定能装好,但我看着又实在是心痒,倒不如给嫂嫂用,免得我哪天一个忍不住给拆了又装不起来,那我还不心疼死了。”
    贾敏便不再推辞了,携了林潆的手在床下小榻上坐下,“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这个当嫂嫂的还没送你寿礼,倒先收了你的东西。”
    林潆道:“什么我的东西,咱家哪个不是你们夫妻的,我不过就是借花献佛罢了。”
    贾敏笑道:“那我就收下了妹妹的好意了,腊八那天老爷刚好休沐,咱们一家子好好聚聚,摆酒唱戏热闹热闹。”
    林潆挽了贾敏的胳膊笑道:“那就辛苦嫂嫂操持了,也别办得太热闹,要是累着你,哥哥就要心疼了。”
    贾敏含羞一笑,这些年丈夫体贴,小姑子也不似她刚进门时对她百般敌意,对她十分亲近,过得可谓顺心如意,唯一美中不足者,还是子嗣之事,九月她在明睿王府见到葭雪,得知自己身体无碍,大约也是子女缘分未到,遂不在此多想了,好在林海并未因此有纳妾收人的想法。
    林家虽没了爵位,林海却是当今跟前新晋的红人,贾敏和林潆也跟着沾光,林潆过生日,有不少人家送了寿礼,除了平时来往的亲朋,便是一些有意和林家结亲之人了。
    腊八之后第二天晚上,京城向阳街道的一处宅子起了大火,那宅子是明睿亲王的别院,只留了一户看门的下人,等到下人发现起了大火,却为时已晚,一场大火把宅子的后院烧了个干干净净。
    那场大火一直烧到天亮才被扑灭,王府的下人在废墟之中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形貌难辨,只根据尸体上的玉佩才判定其身份,竟是在别院小住的明睿亲王赵徽和其庶妃步葭雪。
    这件事很快传遍京城,人人惊讶纳罕,他们二人都有一身的好武功,竟然双双死在火里,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消息传到林府时,贾敏正在书房整理画卷,乍听此事,只觉一道惊雷劈了下来,险些碰倒了书桌上插着画卷的大青瓷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葭雪死了,她怎么可能死了呢,煞白着脸向过来传话的丫鬟道:“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那丫鬟道:“太太,可不是我胡说,这会子明睿王府灵堂都搭起来了!”
    贾敏红了眼眶,还是不敢相信葭雪真的死了,不久前她们才刚刚见了面,这才多久就阴阳两隔。她定了定神,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命人备车前往明睿王府探望柳瑶。赵徽这一死,柳瑶还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子,贾敏恨不得立即就赶到柳瑶身边宽慰她。
    贾敏赶到明睿王府时,门口已挂起来了白幡,王府上下一片缟素,正厅灵堂之中,柳瑶和赵弡身披麻衣,跪坐在蒲团上焚烧纸钱,侧旁跪着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侧妃,哭天抢地伤心欲绝,相比之下,柳瑶却淡定地多了,红着一双眼睛搂着懵懂的儿子一言不发。
    贾敏上前拈香祭拜,来到柳瑶身边,握紧了她的手,仍是一片冰凉,心疼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发生了这种事。王妃,节哀顺变,你可要好好地保重自己,王爷去了,弡哥儿就只能指望你了。”
    “敏儿,你放心吧,我能承受得住。”柳瑶反手握住贾敏,语气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情绪。
    不知是不是错觉,贾敏竟在柳瑶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轻松解脱的意味,再也不见曾经似有若无的忧郁。她们自小就感情甚笃,很早以前贾敏就能感受得到,柳瑶表面上是高高在上的明睿王妃,其实内心并不幸福快乐,直到此刻,她才终于从这场被安排的婚姻之中解脱出来吧。
    送走了前来吊唁了一天的人,入夜之后,柳瑶独自坐在灵堂里,看着灵位后漆黑的棺材,空洞的眼睛里迸发出疯狂的笑意,和平时雍容的明睿王妃判若两人。
    死了,他们终于都死了!柳瑶走上前抚过柏木棺材,就像面对一个活人那般轻声道:“赵徽,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这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她恨毒了那两个人,她这九年所有的痛苦都是拜他们所赐,嫁给赵徽九年,就独守了九年的空房,连唯一的儿子也是她苦苦哀求求来的,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无论她对赵徽如何冷淡如何指责,他竟然还对她千依百顺宠爱非常。
    赵徽曾经提过和离之事,柳瑶一口否决,和离,她怎么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和离之后,他还是位高权重的明睿亲王,可她呢,就成了下堂弃妇,连儿子也不能带走,理国公府如何容得下她。她偏不和离,就要占着明睿王妃的位置,就要看着他和步葭雪反目成仇,看着他们痛苦折磨,她忍受了九年的苦楚,怎会让那两个罪魁祸首逍遥自在!
    星河院里有她的眼线,她事无巨细地知道那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她实在是不能理解,王府里王妃侧妃梦寐以求的宠爱,步葭雪竟然不屑一顾,所以,如果赵徽强要了她,她就会恨他入骨吧。
    在星河院发生过一次争吵之后,赵徽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如泥,柳瑶在给他灌醒酒汤的时候混入了一些分量不大的催情之药,事情的发展超乎意料地顺利,酒醒后的赵徽果然去了星河院。
    其实那点药量根本不足以让赵徽失去理智,但酒精和药物刺激着压抑依旧的欲望,十年不近女色,面对他心心念念的人,他才当不了什么正人君子,一切发生地顺理成章,这件事将他们之间的矛盾推向了最高点。
    药量很少,少到赵徽都没察觉到,将一切都认为是酒后乱性,事后他再怎么补救也是无济于事。
    之后,葭雪提出要求要去别院尹宅居住,那里曾经有他们共同的过去回忆,赵徽岂有不应之理,第二天就陪着她搬到了尹宅。
    当天晚上,赵徽中毒昏迷不醒,步葭雪放了一把火,结束了他们之间难解的爱恨情仇。
    作为胜利者,柳瑶当然要去验收自己的胜利成果,当然,也没忘记让他们死个清楚明白。
    葭雪在得知是柳瑶给赵徽下了药之后,却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惊后悔,她自己就是大夫,知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让人失去理智不交合就会死的催情之药,都不过是话本小说里的夸大其词,那天晚上赵徽不过就是借着醉酒的借口,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罢了,“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做,我原本就要杀他的。”柳瑶不知道葭雪就是反贼林蘅,和朝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她去年来到京城,杀赵徽本就是她的计划之一。
    “真的?那你怎么不早点动手?”没看到意想中葭雪伤心后悔的模样,柳瑶十分失望,同时大吃了一惊,她只知道葭雪宁死不肯嫁给赵徽,哪里想到她竟然也想杀他。
    葭雪道:“我失去了十几年的功力,用武力硬拼吗?我哪里打得过他。我倒是会用毒,可我废了一条腿,没法出去,也没人敢给我带东西,我就只能在你们家的花园里找毒物了。可惜秋冬草木凋零,这几个月我收集的花木里提炼出来的毒素还是不能置人于死地,我就只能诓他来尹宅,一把火毁尸灭迹,在这里就算我放了火,也不会有人及时相救的。”
    “看在你救过我儿子的份上,我可以带你出去。”柳瑶站在院子里,看着门口拄着拐杖的步葭雪,失望之余,也有些幸灾乐祸,她就不信步葭雪能在杀了赵徽之后还能心安理得,让她活着可比让她死了有意思多了。
    葭雪摇了摇头,“我早就不想活了,忍辱偷生至今,为的就是报仇雪恨,如今大仇得报,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她望向柳瑶,流露出一缕哀色,叹息道:“柳瑶,你真的很可怜。”
    柳瑶怒道:“我堂堂侯门千金,轮得到你来可怜我!”
    葭雪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她,讽刺地笑了笑,“侯门千金,皇室王妃,出身再高贵,你这辈子还不是为了男人在活。你算计我,虽然没算计到什么,我也挺讨厌你的,但我更可怜你,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丈夫儿子,你活着的意义还有什么。”
    这是步葭雪临死之前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将柳瑶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认知轰然击碎,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世上哪个女人不是如此,细细想来,果真都是在为了男人而活呢,可除却这些,女人活着还为了什么呢?
    在灵堂里回忆起葭雪的临终遗言,柳瑶忽然觉得脊梁骨一冷,心头涌出莫名的悲哀,那个造成她一生痛苦的男人终于死了,今后也只有和儿子相依为命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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