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熙言出必行,把两边的人都带回了大理寺。
    按规矩,问审要分开进行,而因着沉朝顏身份不同,她自进来就被人带去了谢景熙的讼棘堂里候着。
    夜漏将阑,有寅时的鼓声从远处漫过来,凉沁沁的。
    沉朝顏等得不耐烦,起身想打探,甫才行至隔扇门前,就跟推门那人撞了个满怀。
    清冷月华如水而下,把来人的紫衣玉带都衬出了几分淡远。
    两人对视一眼,两厢沉默。
    谢景熙也懒得同她打官腔走过场,面无表情地绕过沉朝顏,径直往堂内去了。
    “你可以走了。”
    谢景熙行到案前坐下,一句话说得轻慢至极,甚至都不曾给沉朝顏一个正眼。
    沉朝顏怔忡,继而哂笑一声,问谢景熙到,“霍起呢?”
    面前的人埋头走笔,如实回到,“走了。”
    沉朝顏蹙眉,又问:“那王翟呢?”
    “也走了。”
    当真是乾净俐落、言简意賅。
    沉朝顏几乎冷笑出声,“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谢寺卿这么无为,御史台知道么?”
    上座的人闻言停了手中的笔,半晌,他终于露出今晚以来的第一个表情。
    谢景熙似笑非笑地抬头,攫住沉朝顏道:“若是本官作为,只怕此番无论如何都要治你一个污蔑官员、藐视朝纲的罪。”
    “哦?”沉朝顏挑眉,语气毫无波澜,“我的事自有宗正寺那帮老傢伙去弹劾,不老谢寺卿费心。我就想知道,为了避免跟王党衝突,谢寺卿是不是可以连王翟恃势凌人、欺压百姓都可以视而不见?”
    谢景熙又恢復了一开始的淡漠神情,低头重新执起了笔,“百姓的事,自有京兆府和金吾卫去管,本就与本官无关。”
    “那你当初,为何要答应我父联姻的提议?”
    谢景熙一怔,但很快便从善如流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拋了回去,“那郡主呢?为何会答应与谢某成亲?”
    沉朝顏被他这招将计就计问得哑口。
    这场姻亲的目的显而易见,除了政治所图,还能有什么别的答案呢?
    故而谢景熙这是在告诉她,原先沉傅在世的时候,谢家或许愿为沉党。
    可如今沉家失势已成定局,谢家自然再没有为其衝锋陷阵、得罪王党的必要。
    思及此,沉朝顏心中泛起一股凉意,也不知是为了父亲曾经错看他人的惋惜,还是为自己险些所托非人的后怕。
    她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道:“如今的朝纲波譎云诡,谢家或许想独善其身,可朝局却不一定答应。谢家既动过与沉家联姻的心思,那谢寺卿又如何确认王瑀不会对大人的立场怀疑?”
    谢景熙哂了一声,并不看她,只冷声道了句,“那这便不劳郡主费心了。”
    沉朝顏胸口一堵,真是再也忍不了他这副轻慢又无礼的态度。
    她咬牙两步行至案前,侧身蹲跪下来,越过案上的卷宗和满室摇曳的烛火,逼谢景熙与她对视。
    目光相接的一霎,火光跃动,两人的视线有如实质,在凝滞的空气里碰撞出点点火星。
    沉朝顏向前倾身过去,与坐着的谢景熙形成一个对面俯视的角度——依然是那样一双深邃而幽黑的眸子,像一汪不可预测的暗湖。
    两人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沉默对视的片刻,周围的空气突然就变得危险而灼热,像即刻就会燎原的野火。
    沉朝顏弯了弯眼角,笑着道:“谢寺卿一定知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很多时候你究竟是哪边的人其实没关係,关键是,别人认为你是哪边的。”
    谢景熙仍旧看她,神情肃然,不动声色。
    沉朝顏笑出声来,像刚才只是跟谢景熙开了个过火的玩笑。
    谢景熙的眸子沉下来,淡声回敬沉朝顏道:“时间不早了,郡主不便在大理寺久留,臣遣人送郡主回府。”
    一阵风来,吹得身侧灯树上的火苗晃了晃。
    沉朝顏难得见到谢景熙吃瘪的模样,私下觉得解气,便存了逗弄的心思。
    于是,她悄无声息地往侧挪了挪,伸手往灯树上一盏烛灯的底座轻轻一推。
    一声闷响,烛灯落地。
    而谢景熙也恰在这时转身过来。
    灯油溅出来,很快就湿了他袍角的一隅。
    沉朝顏怔了一下,她推灯的时候可没料到会有这等意外,可等她反应过来要去抓灯座,已经晚了。
    火苗顺着灯油,瞬间便点燃了谢景熙的袍裾。
    好在火势到底不大,只需稍微一扑就能踩灭。
    然而沉朝顏抬眼,却发现方才还气势迫人,与她针锋相对的谢景熙,此刻居然就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像一具丢了魂魄的躯壳。
    点燃的袍角逐渐捲曲,布料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火势越烧越旺。
    “喂!!!”
    沉朝顏大喝,当即扯下臂间的披帛就往他腿上扑打。
    而谢景熙全程就这么怔怔地站着,不曾挪动半寸。
    好在灯油本就所剩无多,沉朝顏又当机立断下手够快,不到几息的功夫,袍角上的明火就被扑灭了。
    沉朝顏心有馀悸,抱怨到,“你怎么回事?!”
    面前的人没有声音。
    她觉得奇怪,抬头看去,只见谢景熙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撑着桌案的一只手紧紧蜷握,连上面的青筋仿佛都在跟着他,不可抑制地微颤。
    “你……”沉朝顏靠近,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恐惧怔得脚步微滞。
    原来他方才不动,是因为被吓傻了么?
    思及此,沉朝顏呲笑一声,锁着他还未清明的双眼又凑近了些,语气戏謔地问,“难道……谢寺卿怕火?”
    谢景熙没有答她。
    沉朝顏“嘖”了一声,似是调笑,转身去取另一盏灯,又要再试他一次。
    手腕处传来一记惊痛,没等她转身,手里的烛灯落地,沉朝顏整个人也被这猛然的一拽,直拉得往前飞扑出去!
    “呲——”
    一声刺耳且绵长的剐擦,是案角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划痕。
    手里的披衫被案角掛落,她的后背抵上冷硬的楠木屏风。沉朝顏蹙眉轻呼,一只大掌沉沉扣住她的脖子,接着便是苍术和艾草的清苦气息。
    手掌沁凉,紧贴在动脉上,细细密密的一层湿,似是出了汗。
    力量和气势的绝对压制,让沉朝顏一时不知所措。
    她浑噩间抬头,与那双黑沉如墨的瞳眸四目相对了——狠戾、疯魔、暴怒……
    她怔忡,因为面前这个人,绝不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谢景熙。
    面前的人似是因为这一对视清明了几分,落在她脖子上的手下移,紧紧扣住了她的肩。
    “谢……”
    一颗心堵在喉头,沉朝顏强自镇定,梗着最后一口气怒喝,“你放肆!”
    夜风从窗口探入,将屋里的灯都吹得晃了晃。地上的灯打了个转儿,无声地熄灭了。
    仿佛是幻觉,眼前那张总是温润的脸,在忽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妖魔的诡戾。
    他就这么沉默地看她,掐在肩上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紧。
    这一刻,她毫不怀疑,方才在谢景熙眼中所窥见的东西,叫做杀意。
    “谢景熙!”
    沉朝顏厉声唤他,神情倔强,但呼吸已然微乱。
    昏暗的周遭烛火摇曳,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
    一息、两息……
    良久,那只掐在她肩上的手,终于有了松动的趋势。
    谢景熙闭眼吸气,将手臂往旁边挪开一寸。
    沉朝顏趁机推开他另一只手臂,矮身从这样压迫性的桎梏中逃了出来。
    她脑中还是混沌一片,只下意识去捞自己落在地上的披帛。
    “出去。”
    又沉又冷的两个字,突兀地砸过来,像两块坚冰。
    沉朝顏看着那个撑着双臂的背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经歷了方才那样莫名惊魂的一刻,竟还能凛着声音詰问到,“你方才是想……”
    “出去!”
    男人的声音大了几分,隐含着压抑的暴怒。
    沉朝顏踉蹌逃离,回身只见那个昏灯下的身影微颤,冷硬而疏离,像一堵融于暗色的墙。
    门扉的轻响仿佛时间划下的一段长长馀音。
    屋里的灯火晃晃荡荡地落在他脚下,映出袍裾上被烧出零星焦黄的一隅。
    饶是他如何偽装麻痹,逼迫自己忘记,过往的事情就像是袍裾上的灯油,只需一点明火,便是熯天炽地。
    谢景熙行至案后坐下,沉默地看向满地的狼藉——破损的纱灯、飞落的案卷……
    心里忽地坠起一丝空落,那股憎恶消弥下去,他竟然罕见地生出一丝懊悔。
    沉朝顏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自己的行为似乎确实是过激了些。
    见火失态,他下手难免失了分寸,掐她脖子的那一下几乎是用了全力,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痕跡……
    谢景熙抬手压了压眉心,目光垂落,看见案角处沉朝顏落在那里的一只白玉簪。
    那似乎是两人拉扯之时,她无意落下的。
    明明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却偏要用这样一支内敛的玉簪,真是跟她一点都不像。
    思绪纷乱,谢景熙烦躁地闭了闭眼,然视野一暗,那双惊惶却又强作镇定的眸子,却不合时宜地跃然脑海。
    不知为何,这竟然让他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
    屋外又是几声更锣漫过,夜里似乎是下了雨,冷浸浸的空气压下来,心情也跟着阴鬱。
    谢景熙揉了会儿眉心,而后缓步行至案角边,俯身拾起了那枚掉落的白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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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寺卿:她打翻烛灯难道是为了……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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