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试结束,诸生成绩分为六等,一等,无论原先是何身份,皆可按缺额依次补为廪生;二等,增生补廪生,附生以下补增生,若无缺额则暂时不补;三等如常;四等挞责;只考中五等,则廪生、增生递降一等,附生降为末流的青衣;六等直接黜革。*
    一般而言,除非所作文章过于荒谬,以至于文理不通,否则成绩很难沦落到六等。
    不过,江提学此番狠抓一省文教,据说此前巡查各地学宫时便将好几个品行不端、素日放纵、岁试成绩糟糕的生员黜革而出。正因如此,府学诸生在此次岁试中都是倾尽全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最终的结果令他们长舒一口气。
    府学上下,并无一人沦为末等。
    相反,还出了一位新进的廪膳生。且还是凭一等成绩从附学生直升上来的廪膳生。他击败了一众竞争者,豪取岁试头名,也因此夺得了府学之中唯一一个廪生缺额。
    饶是从前只在府学挂名的一众生员,这回都切切实实记下了谢拾这个响亮的名字。
    按大齐制度,每所府学、州学,与县学拥有的廪生名额分别是40人,30人,与20人。年复一年,旧人走了,新人又来,这个数字始终不变,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若非上次乡试一口气走了四个廪膳生,就连顾怀璋都轮不到缺额,只能一直保持增广生的身份。
    早在谢拾入学前,顾怀璋与另外两名增广生都成功通过当年岁试升为廪膳生,于是廪膳生仅剩最后一个缺额。
    如今最后一个缺额被谢拾夺取,其他人若想升为廪生,要么等来年乡试,一旦有廪生中举离开府学,多余的名额自然就空了出来;要么只能寄希望于年纪大了的老廪生不幸去世或者岁试失利降等。
    随着江提学亲口宣布岁试结果,谢拾光荣“转职”成为一名新鲜出炉的廪膳生,意识深处的胖狸猫啪啪啪点燃了一串鞭炮。
    [恭喜宿主达成又一个小目标新的成就任务已完成]
    胖狸猫一个帅气的翻滚,便将一枚亮闪闪的星徽用尾巴甩了出来,它煞有介事道。
    [当当当,请接收你的奖励]
    早已对“成就任务”真相心知肚明的谢拾“什么成就任务奖励,不如直说这是你庆祝我升为廪生的礼物算了。”
    被宿主拆穿的胖狸猫默然一瞬,嘿嘿一笑[生活总需要一些仪式感的嘛。难道宿主不觉得这样显得更专业吗]
    有任务有奖励才是正经系统该有的样子。否则,堂堂学海无涯系统,先当完幼师又当爹当妈,简直要沦为卖萌的吉祥物了。
    说着,胖狸猫叼起那枚亮闪闪的星徽,大声道[宿主就说你想不想要吧]
    “当然要了。”谢拾当机立断将其收入囊中,笑弯了眼,“谢谢你了,系统。”
    这份心意,他收下了。
    “廪膳生每月可从官府领六斗米或对应的膏火银
    ”谢拾兴高采烈地宣布,“这下好了,以后我也算吃上公家饭了”
    胖狸猫举爪[好耶]
    一人一统在梦中欢呼鼓掌。
    谢拾美滋滋地扬起嘴角。
    虽说当初他一心考取廪生的目的是替家中减轻负担,如今谢家的家境倒不至于养不起他,可能替家中省些银钱就省些银钱嘛,指不定二姐的嫁妆还能变厚一分呢
    当然,这话纯属玩笑。不说其他,只谢兰上交公中的稿酬都足够置办不少嫁妆了。当初谢梅出嫁时,一家人还得狠狠心咬牙大出血,如今这方面的顾虑已少了许多。
    此外,又有好消息传来张宥在此次岁试考中二等成绩,得以由附生升为增生。
    包括同舍四人在内,致知社颇有闲暇的几人索性约在登云楼,准备好生庆祝一番。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一行人欢欢喜喜从登云楼归来时,却与一道垂头丧气的人影擦肩而过。谢拾认出此人似乎是一员几乎从来没到府学来上过课的廪膳生。
    他本该对此人毫无印象,奈何对方与另一位廪膳生今日才因岁试只中四等而受罚,被江提学“停饩”,即从此不能再领官府的粮食或银钱,除非下次岁试取得佳绩,才有机会取消惩罚。
    听到谢拾几人的欢声笑语,这位对比惨烈的方姓生员脸色更加惨淡,再见被簇拥在中间的谢拾如此年少,他不由哼了一声,低骂一句,似乎是“少年得志便猖狂”
    “哼”耳尖的姚九成隐约听到几个字,冲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回以一声冷哼,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什么人啊”
    李道之道“这人我认得,连同另一个被停饩的刘生员,都是附近私塾的先生。当初我险些便入了这两家私塾门下念书。”
    昔日他因沉迷算学不受私塾的老夫子所喜,便在父母的支持之下换了一家私塾。而这方姓生员与刘姓生员作为府学廪生,秀才中的佼佼者,开设的私塾毋庸置疑被列入候选,且排在私塾候选名单的前面。
    之所以最终不曾选择这两家私塾,原因在于这二人简直视财如命,学费比旁的私塾翻了一倍不止,这就罢了,冲着两位廪生的真才实学,学费贵些也就贵些。偏偏二人吃相难看,就连每次童试与人做保都要收取高价保结银,嫌收费太贵的其余学子大不了另找他人,可本就在其私塾中念书的学子又如何能拂夫子之意最后也只能咬咬牙挨他们狠狠宰一刀。一旦一次未中,日后还得挨第二刀、第三刀。
    以李道之的家境,倒不在乎区区保结银,但这等德行低下之徒,他却不耻拜师。
    “高价保结银究竟是多高”听了李道之带着淡淡不屑的话,张宥好奇地问。
    “足足三两。”
    “三两”谢拾吃惊不已,“贫苦人家,一年到头也攒不了几两银子,一次童试便是三两白银,多考几次岂不是倾家荡产”
    若是倾家荡产依旧不中,到头来一场空。指不定整个家庭都会因此迎来毁灭
    须知当初他参加童试时,替他作保的王秀才只收了三百文保结钱而已,方、刘二人竟然直接翻了十倍,这与断人前途何异
    顾怀璋几人都是皱眉不已。
    他们原只以为二人利欲熏心,听了谢拾的话才意识到,并非所有读书人都像他们一般不用为银钱发愁,众多寒门学子本就是节衣缩食才能读书,收取高价保结银的行为,或许会改变这些人的一生。
    若说二人最多只能“祸害”自家私塾的学生,可天下只有方、刘二人如此行事吗
    谢拾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路行来,遇到徐夫子、周知县这些宽厚长者是何等幸运而全天下又有多少人能与他一般幸运
    同行的几人皆是摇头。
    “只停饩当真便宜了这等人”
    “就怕他们失了膏火银之后在别处找补,反而将损失的银钱转嫁给门下弟子。”
    尽管对此二人厌恶不已,几人亦无可奈何。毕竟收取多少保结银是他们的自由,既无碍于国法,其他人再如何厌恶也管不着。
    谢拾垂在身侧的拳头硬了。
    他自己能有机会念书全靠一家人的齐心协力,这世上还有更多人被剥夺了念书的机会而背负全家人希望、好不容易得到念书机会却受此磋磨,与千辛万苦即将走出荒漠时却被推回去,又有何区别
    让被困荒漠的可怜人自己走出困境已是不该,这等恶行更是雪上加霜。如此下去,何时才能实现人人有书读的目标
    “我管不着,但有人管得着。”
    似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他转身朝自己的宿舍奔去,一时都忘了同其他人说一声。
    徒留姚九成几人茫然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惊诧无比。
    “知归这回真生气了”
    这还真是难得啊
    让他们不免好奇起他接下来的举动来。总不至于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罢
    几人紧接着举步跟了上去。
    一个时辰后,谢拾的院子里,随着谢拾搁下笔墨,望着铺陈在案上的白纸,与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几人不禁陷入沉默。
    这篇新鲜出炉的文章,赫然是一篇写给江提学的谏书。
    书中历数百姓念书之不易,倾全家之力培养读书人之辛酸,寒门学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之勤勉辛苦此处他特意拿自己和昔日同门师兄为例子,言词真切动人,发自肺腑,读来令人只觉般般场景历历在目,心情随之而牵动,为之而忧,为之而喜;之后又痛斥方、刘二人收取门下弟子高价保结银之恶行,将之上升为祸害读书种子的蠹贼,言语如刀,剥皮剜肉,直露其骨。令人倒吸凉气的同时,亦忍不住义愤填膺。文章的最后,他言道“天下岂止此二人耶”
    或许是因为“文章本天成”,相较于从前的命题作文,这篇由谢拾自由发挥而来的文章可谓才气纵横,几乎发挥出他自身200的水平,读来颇有古文之磅礴大气,便是他自己再写一篇也未必能及
    得上。
    读完这篇洋洋洒洒的雄文,几人皆大受震撼。良久,顾怀璋才吐出一口气。
    从前他只以为谢拾的学问能与自己一较高低,便是被夺去了头名依旧不肯服输。如今才知自己眼中只看到学问是何等狭隘。
    这一回,他心服口服。
    “我不如知归远矣”
    一旁的姚九成震撼过后便反应过来,问道“你这是打算投书江提学”
    江提学执掌一省之文教,若是说服他出面整顿此事譬如直接立下规定,禁止收取保结银不太现实,但定个上限却很有可能一省之内效果究竟如何难以断定,至少眼前的方、刘二人无法故伎重施。
    谢拾点点头。
    “我能做的只有如此。”
    他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可惜。
    “古人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扫天下我如今办不到,只能恳请江提学扫此一屋了。”
    “但你可知这会得罪多少人”精于世故的姚九成急忙道,“旁的生员或许不如这二人一般利欲熏心,可保结银依旧是最赚钱的门路,如今知归你也成了廪生,想来该明白这是源源不断的财路”
    张宥等人立刻反应了过来。
    确如姚九成所言,谢拾这一手若是成功,不说是断所有人的财路,毕竟像王秀才那样收费不高的廪生也是有的,却会得罪不少以此谋财的廪生。
    尤其是某些寒门学子,未考上生员之前,他们或许也痛恨高价保结银,可当他们成了廪生,想法却未必一如从前。或许在他们眼中,这正是寒窗苦读多年的回报。
    谢拾先道了声谢“子高考虑周全,不过不打紧”
    “我既不指望得谁感激,自然也不在乎得罪谁。”
    吹干墨迹,他如此说道。
    言罢他揭起案上文章,大步朝外走去“好了,趁江提学还未走,我去去就回。”
    被他甩在身后的几人沉默一秒,李道之第一个追了上来,其他人也跟着追在后面。
    “等等。”
    几双手臂先后按在他肩膀上,谢拾回过头,顿时对上几张佯作不满的脸。
    “都是致知社一员,知归你虽是社长,却也不能阻止咱们在江提学面前露脸啊”
    “就是就是,可不能让你一人出尽风头”
    “不妨同去,不妨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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