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陪颜嬷嬷睡了一夜,说了一宿体己话。母女二人近年少有如此团聚夜宿之时,天亮时,玲珑难免依依不舍。
    颜嬷嬷却早早催她快些起身,好去照顾服侍姜循。
    玲珑抱着一床褥子,在母亲身边露出赖皮之色。玲珑振振有词“娘子此时说不定还未起身呢。纵是她起来了,她此时最想见的人也不是我。”
    颜嬷嬷惊疑“你是她贴身侍女,她不想见你,却想见谁”
    玲珑目光闪烁,意识到自己多话。她咬着舌自然不肯说出江鹭,而颜嬷嬷又何其了解她,女儿这副模样,分明是心虚之状。
    颜嬷嬷朝那张炕上奔去,走得急了,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嗽,便惊天动地喘不上气,整个人扶住墙,脸色惨白身子抽搐。玲珑慌得跳下炕“娘,你怎么了”
    玲珑从未见过颜嬷嬷这模样,忙扶着娘坐下歇息,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容易让颜嬷嬷缓了过来。
    颜嬷嬷靠着炕墙,无奈笑了笑“人老啦。最近吹了些风,又有些思虑重,估计得了风寒。回头我抓副药吃了就好。”
    玲珑不放心“你有什么好思虑重的”
    颜嬷嬷脸色黯了下去。她本不愿多说,但女儿放心不下,她只好道“夫人病逝后,我常常想起她,梦到她。我没有帮她带好孩子,还看着她早早去了,心里不好受”
    颜嬷嬷低头抹眼泪。
    玲珑松开了娘亲的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是了。于她来说,姜夫人只是一个主母。于姜循来说,夫人是她的痛苦根源之一。但对于颜嬷嬷来说,夫人是她一直服侍的“娘子”。
    夫人做闺秀时,颜嬷嬷就跟着她;夫人嫁了人,颜嬷嬷还是跟着她;夫人有了子女,颜嬷嬷照顾完大人再顾小孩。
    那么多年的情感无法抹杀。哪怕颜嬷嬷亲眼看着夫人给姜循种蛊,哪怕颜嬷嬷成为了母蛊的寄体,她依然思念着夫人。这份思念十分苦闷,无人诉说,久藏于心,难免郁郁
    毕竟她的女儿和夫人的女儿,都不喜欢夫人。
    颜嬷嬷对玲珑强笑“好了,别管我这个老婆子了。我把这月的药给你备好了,趁郎主上朝回来前,你快回去看看循循吧。你劝劝循循,别让她和郎主闹别扭了。”
    颜嬷嬷正劝得仔细,外面有侍女脚步声凌乱,乃是服侍姜循的、被玲珑留在那院中候着的小侍女。
    侍女急急敲门“玲珑姐,府上出事了。主人逼大娘子嫁给贺家郎君,大娘子不肯,要自尽”
    玲珑和颜嬷嬷皆惊“自尽”
    玲珑再顾不上颜嬷嬷,提着裙裾匆匆跟着侍女朝姜府正堂奔去,一路上顺便询问具体是如何情形。
    事情发生得简单又突然。
    颜嬷嬷不知朝事,并不知晓今日是没有朝会的。姜明潮早早出门,不是上朝,而是去东宫的“小朝堂”,和太子讨论政务。
    姜明潮在那“小朝堂”上后知后觉,得知姜循发了一场疯,烧了数车粮食,还没有给出理由。他到时,见那年轻后生贺明和太子嘀嘀咕咕,而他一到,暮逊便收了话,只和贺明交代一句“她不敢闹大,你处理此事”。
    暮逊朝太傅恭敬行师徒礼,叫姜明潮“老师”。暮逊又半开玩笑,让老师管教好姜循。
    而姜明潮盯着贺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太子的心越来越远。太子越来越不信任他,如今连张寂都不如何召见。太子更信任贺家
    贺家
    一介商贾,妄想挑衅他们这样的大族,将他们踩在脚下。
    姜家原先也不如何显赫,只是一个没什么人在乎的寻常世家罢了。姜家全靠姜太傅教出了一个太子,全靠姜太傅的数十年经营,才有了今日名望。
    而今,姜太傅还没看到太子登基,如何肯在此之前,就早早失宠
    姜循那个叛逆的混账,能维持着太子妃的位子已然不错,更多的是指望不上了。幸好姜太傅早有准备
    四月琼林宴时,姜太傅见到了贺明的父亲。登科才子,榜下捉婿,那般美事美谈,姜太傅也凑了个热闹,和贺家戏谈两家联姻。贺家出身商贾,若能攀上姜家,自然也是欢天喜地。
    之后贺家几次送帖来,太傅却一直犹豫。
    而今日,太傅下定了决心。太傅离开东宫时,就和贺明表明了此意。贺明愣神,目有古怪,却只说回去和家父相商,并未拒绝。姜明潮便看出这年轻后生是有意动的姜家女配他,他当然不亏。
    然姜明潮一回到府,便见张寂居然在他府上。
    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姜芜正要与张寂出门,笑靥浅浅顾盼神飞,粉衫素帛。她立在张寂身边,娇俏可人,仰着脸和年轻郎君说话,漂亮得像朵澄净梨花瓣。
    姜明潮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这样生动的神色。而见到他回来,姜芜瞬间如同被抽干了血般,畏畏缩缩地躲到张寂身后,叫了声“爹”。
    张寂一身青色宽袖道袍,见到老师归来,倒是淡然,俯身朝老师行了一礼。
    他如雪如月,如松如玉,端的是一派进退有度的轩昂之势。
    张寂解释“今日是师母祭日,阿芜想去为师母烧纸,一人不敢去。正好我来府上为师母烧香,便陪阿芜走一趟。”
    姜明潮一怔“今日是静淞的祭日吗”
    张寂垂袖默然。
    姜明潮与亡妻情谊深重,闻言难免伤痛。可他一看到张寂身后的姜芜露出的怯怯眼神,便重新冷了心肠。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姜芜。教也白教,书也读不出来,整日浑浑噩噩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姜明潮教的孩子没有一个废物,偏偏姜芜没有一项让他满意。
    他越是严厉,姜芜便越怕他。昔日有妻子在中间拦着,今日没了妻子,姜明潮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今日姜芜躲在张寂身后,天才亮没多久,便想出门。
    姜明潮淡道“子
    夜去祭拜你师母吧。阿芜就不去了我给阿芜定了亲,阿芜留下来,今日你亲家公婆会登门拜访。”
    姜芜霎时怔住。
    她失声“爹,你说什么爹,我不嫁。”
    嫁不嫁由不得她,姜明潮懒得和姜芜多说,只嘱咐侍女将姜芜带回屋中去休息。姜芜纤瘦身子被人拽住摇摇欲倒,求助的目光看向张寂。
    张寂僵立,感觉到几分难堪。这不是他这个学生该过问的事,他和老师的情谊也没有深厚到让他可以过问此事的地步。何况他性子清冷,素来对这些事不理不睬。
    而太傅当他面这样说,岂不是警告他莫要肖想姜氏女。
    姜氏女不是他这类出身贫寒的人可以高攀的。
    张寂从未想过高攀,他只是代替不称职的姜氏父母,多照拂一下这个认回来的小娘子。却不想在姜父眼中,他如此不堪。
    张寂转身便欲走,却看到那个叫绿露的侍女和几个凶婆子一起抓着姜芜拖走。姜芜咬唇挣扎,风过叶飞,乌发擦过她唇角,她竟在唇上咬出了一道口子。
    张寂听到她细弱的哭腔“爹,别让我嫁,我不敢,我害怕。”
    炎炎烈日,冰雪覆心。张寂怔望着姜芜那双眼睛,含着泪,带着茫,四处张望,战战兢兢。
    处理完此事,姜明潮自觉满意。他负手而行,却是眼前光影一晃。
    青年拦住了他回内宅的路。
    疏离森茂古树在侧,廊庑下奔来许多侍女仆从踮脚偷看。
    堂前花飞叶落,一片寂静中,姜明潮眯眸,见张寂神色僵硬地站在自己面前,脸白如纸。张寂缓缓地朝他拱手,每一个字都费足力气,说得用尽全力“敢问老师将阿芜许配给了谁家”
    姜明潮“贺家。”
    张寂一怔。
    姜明潮目中生谑“如今太子面前的当红人物,贺明。贺家住着太子的小黄鹂,循循没本事赶走那小黄鹂,才让贺家借此上位。贺明如今帮太子赈灾,是中书省的有为才子。这位郎君今年弱冠之龄,虽出身商贾,但才学横溢,又少有的通算学。我将阿芜许给这样的人,难道不配”
    张寂无话可说。
    姜芜快被抓出月洞门了,她在那边抓着绿露的手臂,另一手抓着洞门前的藤蔓不肯走。她见张寂为她说话,不禁生出希望“我不认识贺郎君,我从来没和贺郎君说过话。”
    张寂涩声吐字“贺家”
    姜明潮打断“贺家配阿芜,不算辱没阿芜。我倒是想问你,你贫寒无家归的时候,我把你带进姜家大门,你师娘亲自给你裁衣给你暖手。你微末之时,我教你读书;你弃文从武,我又将你推给名师,教你武艺。你无去处时,我为你租赁屋宅;你学成有得时,我举你进禁军。你平步青云走到今日,成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此话太重。
    他语气越来越严厉,张寂撩袍跪地“老师”
    姜明潮一掌扇了过去,将他脸打偏。
    乱发贴着青年半张脸,张寂脸上火辣辣的,听姜明潮厉声“我可有哪里对不起你,让你今日对我女儿的婚事指手画脚,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姜芜本在和绿露相抗,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扇巴掌,一下子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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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对张寂,一向半真半假,磕磕绊绊地学着姜循那诱人的法子。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少真心,但是此时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打,她宛如自己被打一般,心间大恸。
    炎日下,姜芜眼睛瞬间渗泪,颤声“师兄”
    姜明潮扭头“叫什么师兄他是你哪门子的师兄不提他早就弃文从武,就是你,你在我膝下读了几本书,学了几篇文,会写几首诗你以为身为我的女儿,便是我的学生了吗”
    姜芜脸色一下子煞白。
    日头当空,众目睽睽。整个姜府正堂廊庑下的侍女仆从都看着,见姜明潮呵斥姜芜不留情面。
    姜明潮又冷笑“在我眼皮下暗度陈仓姜芜,你给我好好在屋里待着,待到你出嫁之日。你喜欢张子夜是吧我告诉你,我姜明潮的女儿绝不可能嫁给一个前程不明、不为我用的人”
    张寂跪在地上,跪姿僵直,一言不发,咬紧牙关忍耐所有。
    姜芜尖叫“你住嘴”
    姜明潮羞辱张寂,比羞辱她,更让她痛苦。她发着抖“他是你学生,你不能这样”
    姜明潮“怎么了,阿芜,平日胆小懦弱,这时候却敢和我还嘴我说中了你的心事张子夜是我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如何对他,他都应受着。张子夜,我说的可对”
    张寂低着头,半晌缓缓涩声“是。”
    姜芜呆呆看着张寂,心如刀剐。
    他和她哪里算有私情可他被她爹那样训斥,也没有离开。他为了她而跪得笔直,任人唾弃,青色袍衫委地“请老师收回成命。”
    张寂磕头“请老师收回成命”
    他磕得用力,姜芜盯着他挺拔的跪姿,忽然戾声“我不用师兄这样”
    姜明潮早已厌烦“把她拉出去。”
    烈日将后颈晒出了薄薄一层汗,张寂耳目过敏,能听到周遭仆从的同情或打趣唏嘘声。他跪在姜明潮脚边“老师,一切都是我的错。师妹此时不适合嫁人”
    姜明潮“她和循循差不多大,循循若不是被孝期所拘,此时早就嫁入东宫了。我今日给阿芜定亲,一年后,阿芜才会出嫁。此事和你无关,你回去吧。看在我教你一场的份上,你日后莫找我女儿了。”
    张寂不肯起。
    他仍跪着,不堪却沉静,顶着旁人的鄙夷和不解,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阿芜性情柔弱,又没学过理中馈。师娘生前最后几年病得厉害,什么也没教会阿芜。阿芜不会是合适的主母,她入了谁家,都会被欺负”
    姜明潮“和你无关。”
    姜明潮欲走,张寂跪行到老师面前“她和别的贵
    女不一样。别的贵女学的东西,她都没学过。她会的东西,在东京用不上。姜家明明有二女,世人却只知姜循不知姜芜。姜芜回来快四年了,今年才敢出姜家府门。
    “她确实尝试着走出去,但是没有人帮她,她走得很慢很难。她这个样子,嫁出去便会被人瞧不起,会被当摆设,会被欺负死老师,请你二思。”
    姜太傅惊怒他冥顽不灵的态度“我已说过,和你无关。”
    张寂倏地抬头“是我将她从建康府带回东京的,是我把她送回来的。怎就和我无关”
    青年眼中迸溅出的冰雪锋寒之意,让姜明潮愣住“你放肆”
    张寂仰着冰雪面“我将她带入这团混乱污浊中,我让她来做这不受重视不受欢迎不被喜欢的姜家大娘子。我把她送入火坑,怎么就和我无关”
    姜明潮气笑“火坑她是我的女儿。”
    张寂直面恩师,凛冽如剑“你可有一日将她当做女儿”
    多少年,姜明潮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还是被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学生。姜明潮儒雅的一张脸变得铁青,再次抬手。然而这一次张寂抬手,握住了他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庭院廊庑,本花木丰茂,这时却有了枯萎凋零之意。一片死寂中,师徒二人对峙,剑拔弩张,仆从们大气不敢喘。
    绿露说是姜芜的侍女,更像是姜父派来监视姜芜不出格的细作。绿露见大娘子闹得这样狼狈,非但不心疼,还和其他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一起拖拽着姜芜,将她往内宅带去。
    绿露口上道“娘子,自古姻亲听父母的话,哪是你这样的小娘子该操心的”
    姜芜怕得遍体生寒。
    她不能嫁,不想嫁,不愿嫁。无论是谁,她都不愿意嫁。以前姜夫人还在世时,准她不嫁,准她侍候。没想到娘才过世了两月,爹就变卦了。
    什么为了她,她不信爹会为了她。在爹眼中,权势野心最重要,子女只是前世冤孽。可是姜芜怎能嫁
    爹说的好听,给她一年备嫁时间。可这契约一成,时间难保不会缩短。她不能再整日缠着张寂,张寂必会回避,她又如何信守和循循的约定循循为她做了那么多,她连最简单的兵权都无法拿到一二。
    而且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她想到就恐惧,想到就浑身发抖。艳阳天下她如坠冰窟,宁可死了,也不愿嫁人。
    姜芜想得凄然,想得无力。在她要被拖出另一道月洞门时,她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推开了侍女和嬷嬷。姜芜奔到正堂中央跪下,从袖中冷不丁地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喉上“别过来。”
    哪有人真敢逼死姜大娘子
    仆人们不敢上前,姜明潮和张寂赶来。张寂望着那跪在地上、握匕首的手尚在发抖的少女,心间剧沉,生出震意痛意。
    他这个旁观者尚且心痛,姜明潮只哂笑“你拿着一把假刀子,吓唬谁呢”
    张寂“老师”
    姜芜面无血色,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颈上一压,便压出了一道血痕。她额上渗汗颈上渗血,看得姜明潮目瞠,姜明潮听姜芜哽咽“爹,求求你,不要把我嫁人。”
    姜明潮放缓语气“阿芜,你是我的女儿,我焉能不疼你可你看看你如今样子不如早早嫁人,为姜家做些贡献。”
    姜芜惨笑“爹,是我愿意走丢的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是我愿意被人贩子拐走吗没看顾好我的人是你们,事后草草寻找就离开的人是你们。抛弃我的人是你,十年不闻不问的人是你,要我长大后就瞬间变成你希望中的贵女的人也是你。我非石木,我非草芥,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既然这么不喜欢我,当年就不要留下我。既然只喜欢循循,就不要告诉世人说姜家有两个女儿。既然这样厌恶我,你和娘就不要生下我”
    张寂身子轻晃,靠墙支撑是他带姜芜回来的。他不忍见孤女流离,他误以为一切回归原位当是好事。是他害了阿芜,也害了循循吗
    姜明潮道“事已至此,休要怨天尤人。”
    姜芜“爹还想要我如二年前那样,再死一次吗”
    张寂抬眸二年前,姜芜回到姜家不到半年的时间,他隐约听过这位娘子寻死过一次。然而那是姜家的私密事,后来无人说起,张寂便以为自己听了流言。
    而今姜芜这样说,姜明潮脸色这样难看
    张寂轻声“老师,二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姜明潮深觉羞耻,何时被小辈连连逼问他让卫士把张寂轰走,又道“把姜芜带走,所有寻短见的利器都拿走。她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姜芜眼中那滴泪掉落,目中空茫,竟然释然地笑了出声。
    见她这样,姜明潮更是连连让人带她走,不要丢人。不曾亲不曾爱,她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他急于抹去这个污点。
    茫然四顾,孑孓独行。姜芜握着匕首的手发抖,她蓦地用力,朝自己脖颈上重重扎下
    张寂“阿芜”
    张寂被卫士阻拦,他出刀甩开这些人,却救援不得,眼看着那个梨花一样纤柔的女孩儿第一次如此勇毅,却是寻死。
    他目眦欲裂,双目泛红,而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月洞门的另一头奔来。那人跌撞扑上来,徒手握住了姜芜手中的匕首,阻止了姜芜的动作。
    姜芜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烈日下,姜循站在自己面前,手握着匕首锋刃。姜循侧立发抖,面容紧绷。血液自姜循手中汩汩流下,嫣红残酷。
    姜循俯眼看她“凭什么要为他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
    姜芜倏然崩溃失力,大哭出声,软倒在姜循怀中“循循,对不起,我受不住了”
    江鹭打算离开姜家。
    他听说姜家大娘子出了事,出于君子之风,不愿窥探未嫁闺秀的私事。姜循走后,江鹭便重新戴
    好蓑笠,翻身上横梁,准备走檐上路。
    他踩在横梁上时,衣摆扫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啪”的一声被从横梁扫下去,江鹭生怕这是姜循的什么重要物件,人还在半空,便拧腰朝下坠。
    他抱着一叠书信落地,书信上沾满了灰尘。书信封页写着“姜循收”,鬼使神差,江鹭打开了这些书信。
    落在他面前的第一封,是很粗劣的宛如幼子学字的笔迹
    “妹妹,我想如旁人一样,唤你循循。我本就是姜家女,嫁给太子的人本就应是我,我不觉得我拿回自己的东西便错了。只是我归家,你就得离开,我我不知道你能去哪里。
    “循循,你不要记恨我。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女,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我实在想过些好日子。张郎君问我要不要回去时,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循循,如果你没有去处的话,不如去建康府吧江陵此时应当草长莺飞,又人杰地灵,是个好去处。
    “我以前四处流浪,从西北走到东南,我本还要继续走,是建康府的世子为我们建了房子,找了活计。我始终记得,小世子蹲在我们中间,给我们分发食物的样子。世子和我说,把建康当做家,他会毕生庇佑他的子民他如梦如幻,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南康小世子必会如照料我一般,照料你。”
    江鹭握着信纸的手轻颤。
    这信用白话写,错字连篇,言语稚嫩。他猜出了这封信出自姜芜之手。
    怎么回事外界一直传言姜芜和姜循不和,但是姜芜给姜循写信,姜循将这些信藏在了横梁那种不常有人去的地方。
    江鹭翻开了下一封信
    “循循,我今天见到了太子,他像天人一样。虽然我觉得南康小世子更好看,但是太子是我未来夫君。这样的天人要娶我,我像做梦一样。我跟着娘学绣嫁衣,总也学不好,娘安慰我说时间久了就好了。爹让我读书,夜里抽查,我背不出来,爹一言不发就走了。
    “循循,娘说你做这些都做得又快又好。娘和爹有时候话语里都带出对你的赞赏,我心里羡慕又嫉妒。明明是你抢走了我的,为什么我处处不如你循循,我有些恨你。”
    再下一封
    “循循,你有去建康吗,你有收到过我的信件吗你从不回复,可驿站也没有退信回来,我不敢去问,就当你收到了吧。没收到也没关系,我只是说些胡话,毕竟身边没有人理我。
    “循循,当贵女好难啊。我分不清她们的态度,听不出她们的言外之意。我上次出门,淋湿了衣服,借她们的春衫。我没见过那么好的料子,多看了两眼,我听到她们嘲笑我。可她们嘲笑我,我也不敢置喙。我穿着湿裙子回家,又被爹训斥,娘又掉眼泪。”
    再下一封
    “循循,太子邀我去逛金明池。他是不是和旁人不一样,不嫌弃我,愿意接纳我这次我要好好准备,不再丢脸了。循循,你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很担心你。”
    再下一封,字迹凌乱
    “循循,人生是否遍是算计,蝼蚁是否堪受碾压,权势博弈是否永无止境我以为太子心悦我,可我遇到了豺狼”
    江鹭靠坐在墙角,一封封读着这些信。他几乎读不下去,他猜出会发生些什么。他既痛心姜芜的遭遇,又伤怀姜循眼睁睁旁观罪恶却无能为力。
    姜家正堂前,姜循长立。
    姜芜抱着她哭泣,她握着匕首不松手。
    掌心的血让她如此冷静,姜芜的哭声让她心如刀绞。姜循冷睨那错愕的姜明潮“你想让二年前的事重演,再一次逼死你的女儿吗你和太子的争斗输了阵,为什么要阿芜承受”
    姜明潮大震,后退两步。
    他脸色煞白“孽女,你说什么”
    张寂“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姜循”
    姜明潮急声“把他们都带下去,疯了,全都疯了。”
    姜循目若冰雪“你才疯了你贪权望势,拿着女儿当祭品。她才回到东京不到半年,你要求她和东京的老狐狸们耍心眼不输阵。孔益那样对她,你事后不除孔家只骂姜芜,指责自己的女儿不够聪明不够用心你才是混蛋”
    姜明潮“闭嘴”
    他倏而明白了一切,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被你骗了,姜循。你一直都心向姜芜对不对你和姜芜根本没有不睦,怎么,你要为她讨公道,要为了她对我持刀相向”
    姜芜惨哭无助。
    姜循抬头“有何不可”
    姜明潮“你别忘了谁每月给你药。”
    姜循“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张寂撇开那些卫士,将刀架在了姜明潮脖子上“二年前,阿芜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野无风,天干物燥。遍是狼藉,仆从呆滞。
    江鹭从书信中得知,二年前,姜芜欢喜地去赴太子的宴席,中途吃了酒,弄脏了衣。晌午时分,其他贵女都在休憩,她悄悄去换衣,屋中却有一个孔益等着,孔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入内舍。
    事后,太子只将孔益打发出东京,算是给姜家一个交代。太子并未说过不娶失贞的姜家大娘子,然而姜太傅明白自己被太子算计了。
    太子要捏着这个把柄,用这个把柄来拿捏姜家。一个懦弱又失贞的太子妃,纵是太子不说,姜家又有什么底气
    姜太傅斥责女儿无用,连这么简单的手段都躲不过。
    姜芜跳下湖水,欲溺死自己。
    她在不断的自我羞耻和他人怨怼斥责中,失去了活在东京的勇气。她跳湖前,仍在不断地给姜循写信。给姜循写信,似乎成了她情绪的唯一泄口
    “爹和娘又在为我的事情吵架。娘喂我吃避子汤,我说我吃过了,她说不够,她发了火,又抱着我哭。我夜里洗浴,觉得自己好不干净,到处都是窥探嘲笑的目光。
    “循循,这里太可怕。我想念建康的花,想念秦淮河,想念小世子若能梦里再见,也是好的。”
    江鹭闭目。
    他从信中窥到了死志。
    姜循必然也能窥到。
    院中姜芜抱着姜循大哭,喘不上气“循循,对不起”
    屋中江鹭靠着墙,将一切串联起来
    所以姜循要杀孔益。姜循在陈留说的话不是假的。只是受到欺辱的姜氏女不是姜循,而是姜芜。
    姜循在建康收到了姜芜的一封封书信。在最后一封信中,姜循窥到了姜芜的死志。她坐立不安,许是纠结很久许是当机立断,她要回东京救人。
    而过了一年,程段二家出事,叶白无家可归,身怀仇恨。姜循决意和叶白一同复仇,付出所有,共沉地狱。
    坐在半明半暗的闺房中,青帐纷飞,江鹭脸色惨白感同身受,只读信便觉窒息,身在其中的人,又何其绝望。
    大厦将倾,摇摇欲坠。这世上受苦的人实在太多,他帮也帮不过来,救也救不过来。每日还有更多的人在朝泥沼中沉去。
    她为何不说为何不辩解
    她这样自苦,他竟然、竟然江鹭将脸埋于掌间,痛得周身发颤。,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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