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了解她了,安慰也戳得她心脏酸涩——
    放在往常,一个将死之人,在自己眼中可不就是再无价值了吗?
    她将自己从泥潭中生生拔出,不露痕迹压直颤抖的唇角:“听起来,陛下对他的遭遇了如指掌,”
    她扭头看向段珏,“你一直知道他这些日子在大理。”
    段珏喟叹:“是,我知道。”
    洛嘉眼中的焰火晦朔不明:“所以你将我困在后宫,便是为了不让我察觉?”
    段珏忽而就笑了出来:“郡主你可别怪我,这是贺将军的要求。”
    洛嘉怔住,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可笑又似赌气的要求,竟是如今已脱胎换骨的贺云铮提得出口的。
    段珏眼见瞒不住,便也不再隐瞒,幸灾乐祸望了眼昏睡的贺云铮,如实道来。
    他不知贺云铮是如何从汾州战场撤回来的,贺云铮与洛嘉还未至大理,他便收到了大邺的快马来信——
    贺云铮即将率领一队人马驰援大理,助段珏稳固局面,条件便是和亲作废,且暂且将洛嘉安置在大理。
    等平定大理国叛乱后,贺云铮再会从大理借调一小波兵马,反向攻去汾州,既平衡大理国的势力,亦能打秦恒个前后包抄措手不及。
    兵贵神速,难怪他护送自己的一路都在急行,也难怪他信誓旦旦要送自己前来大理,洛嘉难抑地察觉细节。
    贺云铮没有骗她,也没同她开诚布公,是在倔强的与她保持距离,又不肯轻易撒手。
    如此多的信息涌入脑海,洛嘉一时竟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谁的主意,建隆帝知道吗,知道了又怎会允许?难道发兵大理,就是他从汾州撤回的代价?
    到了末了,她竟只能问出个最浅显的问题:“那我呢?”
    段珏面色平静:“按照约定,在大理修整完备,他就会突袭汾州,留你在此等他凯旋。”
    他说完后顿了顿,忽而侧目微微一哂,“郡主,你与从前真不一样了,你从前只会权衡权势得失,但如今,居然只在意一个男人是否为你动用真心?”
    洛嘉被刺了一下,扭头看着他。
    但段珏却也不再多说,每说一句,他心中都会有千万句想问,为何不是我?
    他不想做一个不体面的失败者,只笑着摆摆手:“当我没问,终归他的生死得看他的造化,郡主自便吧。”
    他自是风流俊逸,今日发生这么多事也没有影响他分毫,洛嘉默然看着他转身离去,有一瞬间似乎看见了曾经不肯认输的自己。
    可她缓缓扭过头,看向榻上的青年:“权势?”
    她难得轻声自嘲,“可我求的从不是权势本身。”
    若她本性是个醉心权势之人,那么早从当年第一次出降,她就不会答应只嫁给一个寒门子弟。
    她要的是权势带给她的自由,带给她不必被旁人选择、而选择她喜爱之物的权力。
    贺云铮,便是她在那段最黑暗时期,亲手调教雕琢出来的最喜爱的少年。
    她从不否认自己的贪恋,她喜爱贺云铮为她奋不顾身的模样,更私心满意于贺云铮竟还拥有显赫的身世,足以与她合力,给二人架起最坚固的城墙。
    但从贺云铮自请离开那日起,她便无法再相信对方的心意,随后一连串的意外排山倒海而来,令她更耻于向一个已经可以站在她头顶的宗室子追究过往。
    那样只会更显她更卑微,她的自尊不准许她这么做。
    今日回头,亦是挣扎踌躇了许久,顾虑自己的退路,权衡贺云铮的决心。
    她从不无私,心中也没有广阔大爱,愿意回头,也是因为察觉到了能重新牵绊贺云铮的可能。
    可她没有料到,贺云铮或许早在他退回京城的那日就想好,不会放任她和亲,不会放任她安然走上退路。
    好啊,多好,她调教好的狗崽子,哪怕变成了狼,也记得回头来寻她,无怪他把自己送他的东西都保存得那般完好,无怪不论刘召怎么劝解,贺云铮都不为所动。
    因为贺云铮早已打定了主意……贺云铮也早看出了她的犹豫。
    空气中浓烈到熏人的药味儿几欲刺痛洛嘉的眼,一旁还未来及收敛的血衣纱布更是灼人眼球。
    洛嘉一步一步走到贺云铮身侧,眼中的情绪也一步一步更浓烈。
    “可你就这么些本事?”开口喃喃,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喑哑。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这是她这辈子最冒险的选择。
    昏睡的人却回答不了,只有清醒的人要独自面对千万种可能。
    洛嘉没有察觉自己一脚踩破了塌前的织锦薄垫,她踉跄一下顺势俯身,凝紧了对方紧闭的眼眸:
    “贺云铮,你若真有本事,就该好好学学我的手段,将你的敌人挫骨扬灰,将我的来路归路安排好,而不是无能地躺在这里。”
    “秦恒不会等你,你的亲叔叔也不会,我更不会。”
    她傲慢却颤抖:
    “就当我为你所有的谋划都打了水漂,你就永远留在异国他乡,我再算计任何人,我再与任何人纠缠,都与你无关。”
    *
    那一道流矢射入贺云铮心口,他本以为就是他生命的终结,然而再度睁眼,却仿佛陷入了一场不断轮回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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