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三月。
    迟来的春风吹过青萍山抵达北凉,给荒芜的大地带来点点苍翠,远山的积雪开始融化,潺潺的流水沿着高山峡谷流淌至峡谷开阔的平野之地,针叶长林外的草坪上,熬过了长冬的烈马在奔腾,长空雁回鹰击。
    万物从肃杀凋敝的隆冬苏醒,顽强而坚韧的生命散发出勃勃生机。
    通往北荒的山坳坡下,几间草堂飘荡着酒香。
    老瞎子倚靠在木墙上,悠悠二胡声与天上白云清风交织回响。
    马厩后方的苍树青山下,一堆坟冢孤零零矗立着,坟头上飘荡着用杨柳枝串挂的天圆地方纸钱。
    孤坟旁,一匹老马枯瘦嶙峋,悲鸣地嘶叫。
    一袭旧旧长衫的鬓白老人秦酒替老马梳理鬃毛,摘下腰间烈酒狂饮一阵,把烈酒递给老马,老马也如人一样吞下一葫酒,蹒跚着在养马人的坟冢前刨着蹄子。
    老马再次扬起前蹄,忽然间在千里草场狂奔起来,它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势,万马避退,风驰电掣般地奔跑着,一圈又一圈。
    当太阳下山的时候。
    嶙峋枯瘦的老马已经如一头蛟马一样,化作一道策奔的影子,砰的一声撞在了坟冢的老树上。
    彼时。
    寒鸦几声啼叫。
    乘夕阳从南边赶来的那一道少年身影终究还是晚来了一步。
    他默默站在那一匹力竭撞死的老马前,轻轻抚摸逝去的老马。
    不多时,养马人的坟冢旁边多了一座新坟。
    “徒儿,不必难过,老黄和他的马,都用忠义走完了一生。”
    秦酒倚靠在坟冢的青松下,一双沧桑的眼睛怔然地眺望远方。
    “师父。”
    背负剑匣的顾余生面对着秦酒恭敬磕头行礼。
    “你来了。”
    师徒之间明明已经好几年没有相见,却好像从未分开过那样,连重逢都没有泛起太多的情绪波澜。
    秦酒把顾余生搀扶起来。
    顾余生抬起头,打量自己的授业恩师。
    晚风吹拂秦酒苍白的发,鬓间霜白星星,额头的皱纹被北凉的风吹得更深了。
    顾余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嘴角微微颤抖。
    “你都长大了,我当然会显得更老一些的。”秦酒站在高处,也要抬起手才能拍到顾余生壮实的肩膀,“天暗了,回去吧,我也有些年没有吃到你做的菜了,你露一手,让你师伯也跟着沾沾光。”
    斜阳最后的一抹光落在一老一少的背影上,金色的流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从山的这一头拉到山的那一头。
    茅屋被泛黄的蜡烛照亮。
    火塘里的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几个小菜和红泥小炉上炖煮着青萍山涧最肥美的雪鱼。
    顾余生取来一坛酒,给两位老人斟满两碗。
    老瞎子用筷子品尝鲜美的雪鱼,一碗酒咕噜一口就喝个精光。
    桌上还有两双筷子,秦酒理了一双筷子放到顾余生面前,端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把一大块羊肉递放到顾余生的面前:“北凉风大,要多吃一些肉夜里才不会冷,先用手撕。”
    顾余生抓起大块羊肉,狠狠的咬一口,煮得软烂的肉香在嘴里散开,食欲大增,秦酒和善地看着,把面前的一块羊肉也递到顾余生面前,端起酒碗慢慢的喝,直到看着顾余生把两块羊肉都啃得精光,这才给自己连连倒了两碗,皆是一饮而尽。
    “师弟,给我留点儿。”
    老瞎子伸手精准把住酒坛口,将酒坛挪到自己的怀里把持着,又尝了几口鱼,带着几分醉意朝外走去,“你们师徒吃着喝着,我去陪老黄喝一会儿。”
    顾余生陪秦酒喝了一个时辰,待红泥炉中的木炭快要燃尽,顾余生才开口道:“师父,你回青萍吧,那里有我的家,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在北凉替你守着。”
    秦酒放下杯盏,打量着同样穿着青衫素衣的徒儿,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和你师伯要回一趟宗门,老黄临行前也有些事托付给我,这一次离开北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师父要出远门?”
    “不必担心,我和你师伯走过很黑的路,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徒儿你,你的眼眸之中藏着太多暮气沧桑,不似年轻人,北凉之地过于荒芜,不适合你现在的心境,你守到秋天就回去,我会在老黄的故乡立一所新坟。”
    尽管顾余生已经长大,走过千山万水,可秦酒还是一如当年那样,将所有的感情的倾注在顾余生身上,对他无比关切。
    秦酒将酒肆的钥匙递给顾余生,又交代了一些生活上的细节和琐碎之事,对于顾余生的修为和剑道之路却是丝毫不提,待到明月高悬,秦酒取下墙上的包袱,仿佛早就已经做好了顾余生一来就离开的准备。
    顾余生跟在秦酒身后,一直走到山坳外的马厩边,老瞎子已经在那等着了。
    “师父,你和师伯今夜就走?”
    秦酒轻轻拍顾余生的肩膀,从袖子里取出一轴画卷递给顾余生,“背剑人向来都在夜里行走,早习惯了,徒儿,你一个人在北凉,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外面的世界很大,也不要一味的克己,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海阔天空的世界,有精彩,有情义,就送到这里吧。”
    秦酒转身:“师兄……”
    “师侄,这本曲谱送给你。”
    老瞎子丢给顾余生一本曲谱,袖袍一挥,打开马厩,霎时间,万马从马厩里飞出,老瞎子摘下遮眼的布条,霎时间,他青白的眼瞳里疾射出两道比银月还量的天河星芒,星芒交汇于北凉苍穹之下,一条白茫茫的神圣大门打开,奔腾的万马好像突然间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如同觉醒血脉,每一匹马都有飞天遁地之能,在穿过那一道神圣的大门后,更是在更加浩瀚无垠的荒原里疾驰。
    偏偏老瞎子和秦酒都不给顾余生任何解释,老瞎子纵身跃门,先一步化作一道流光遁行,秦酒站在星芒之门前,回首看了看顾余生,随风飘荡的星发透着沧桑。
    月凝霜华,时间好似停下了脚步。
    秦酒朝顾余生微微颔首,身影化作漫天璀璨剑芒划过长空,他的声音空谷传来:“徒儿,那年青萍山脚,是我秦酒一生当中挥动过最肆意潇洒的一剑。”
    当所有的剑芒如星斗移转,最终沉寂在天河深处。
    长夜之下,便只剩下顾余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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