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止说的话,异常刻薄,连自己也骂了去。
    江蛮音知道,这是危险的前奏。
    但是她说不出来话,只觉得心头空荡荡,要被什么淹没。
    阉人二字,好像是一种禁忌和折辱,每个人说出这两字,口舌之中,都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连他们自己也不例外。
    薛止处于高位,已算呼风唤雨,能让这些人的鄙夷全都变为悸惧。
    可男人这种东西,总是很奇怪的。
    害怕也要鄙夷,惊恐也要鄙夷,纵被阉人抄了家,砍了头,也要伸手往天一指,大声斥笑——
    “你个阉……”
    然后头断血流,脑袋砸在地上,双眼瞪凸,人首分离。
    多好笑。
    薛止早已过了会被这种目光扰乱心神的时候。
    他会慢慢欣赏,看那些人将死之际时,眼里的鄙薄变成血红色的惊惧,再哭爹喊娘,涕泪肆流的丑态。
    小贵妃在床上从未流过泪,因为她不曾觉被勾起欲望是侮辱,也不会因为薛止的调笑刻薄而难过。
    因为她不喜欢薛止,所以不在乎,也从未放在心上。
    与宦官攀附不是折辱,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薛止知道这一点,觉得甚好。他喜爱江蛮音剔透忍耐的目光。那种不在乎,但是不得不忍受的目光。
    不喜欢是最好的,谁都不喜欢,这种眼神,更能长存些。
    可今日江蛮音哭得让人生疑,不是痛楚,也非快慰,那深黛色的眼丸湿润发亮,眼尾通红,长睫之下,分明是委屈。
    总归,这种面色,是不该出现在江蛮音脸上的。
    她怎么会有这种表情。
    薛止拿了一双薄长眼睨着,又继续问她,是淡淡的一句:“哭什么。”
    声音冷清,可那语气里,也的确含着一丝丝不解。
    江蛮音喉间干涩,只觉得眼前有重重幻影,耳边鸣声阵阵,颤得像枝梢在簌,什么都恍惚。
    “我叫什么名字……”江蛮音推开了他捏着自己后颈的手,直直望他,那眼眸深得能倒映人的脸。
    黛得浓郁,像雨天打湿的黑绿蕉叶,烈得要滴出水来。
    “你快说,我叫什么。”
    薛止呼吸一滞,他微愣,不解其意:“娘娘……”
    话还未落,便被江蛮音拦住,她这番动作使了绞擒手法,薛止本就不予防备,一个不察,竟被她推翻在地。
    椅子顺着倒下去,二人摔在一处,幸而他武力不俗,要不也是总归得见点血。
    小贵妃瘫在他身上,竟拿自己当肉垫子,薛止怒极反笑,脸色也略有些难看:“你今日到底是……”
    却不料江蛮音一手将他的唇封住,似是不想再听他开口。
    “换一个。”江蛮音贴着他的耳根,肌肤柔软,呼吸润泽,是他二人之间,唇齿从未出现的距离。
    “不要听这个,换一个……大人有没有小字,我的小字是蛮蛮。”
    薛止要说的话遏在喉中,愣住了。
    他翻过身来,欺之而上,将江蛮音推到隔壁靠墙的一角,被纱帐包裹,被博古木架掩住。
    他慢慢靠近,似要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你说什么。”
    江蛮音呼吸剧烈。
    别说发红的眼睛,连面色也是润红一片,满身水泽,湿透的发丝蜿蜒在洁白皮肤上,尽是潮湿气儿。
    薛止察觉到了什么。
    他换了只干净的手,贴住江蛮音的额头。只觉触感滚烫,是单凭情欲达不到的温度。
    薛止了然。
    “娘娘,烧糊涂了。”
    江蛮音都这副样子,再大的欲气也消减,薛止没了旁的心思,心下想把监察院那边的医女叫来。
    风寒而已,半月都未好,太医院的人都是什么货色。
    正要起身,小贵妃又将他拉住,双臂攀勾住脖子,细腻的脸庞往前贴近,竟是不让走。
    贴着他,浑身热气儿往外冒,嘴里还混沌叫着:“为何……不叫我。”
    哄小贵妃一时开心,也未尝不可。况江蛮音从未有过这种神色,他也觉得有趣。薛止正要依着唤她时,却感受到一只手贴覆他的胸膛,好似没了忌讳,胡乱往下摸。
    薛止猛然擒住,捏得她手腕生疼。
    “江蛮音。”
    薛止的脸在日落昏光之下,粘了层鎏金细粉似的,眼是凤狭眼,扑棱扫过去,薄长而锋利。
    他的下句话,应该吐不出来什么好词。
    却不料,江蛮音突然贴近他的侧脸,二人距离不过咫尺,眼前的耳朵像一弯薄白新月,江蛮音双眼怔怔,透过他不知道像在看谁。
    她问:“薛止,为什么不叫。”
    她喊了薛止。
    “原来娘娘还未烧糊涂……”薛止音色阴渗渗的,凉井一样沉,“那你往咱家下面摸,要干什么。”
    江蛮音许久没应,她越过薛止的脸,去看窗沿,那暮光透着股赭橙色,已是傍晚。
    连带着身上的温度都逐渐冷却。
    她眼神清明不少,心里觉得很是无趣:“你摸得本宫,我却不能碰你,掌印真没意思。”
    薛止站起身,掸衣衫上不存在的灰,慢悠悠讥讽:“我倒是不怕,不过若是让娘娘瞧见了腌臜,吐得满屋子都是,岂非不妙。”
    却不料江蛮音听后,倒在地上呵呵笑,她凌乱成一团,抱胸而坐,她看自己身上沾的,不是香料就是水,眼泪和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真脏。
    她伸进裙子,把那个裹满水液的翡翠珠串拽出来,砸在薛止前面,圆珠冷硬,竟是没碎,只响得清脆叮铛。
    “你我之间,还真分不清到底谁更腌臜。”
    薛止推门的步子顿住,影子斜长。他原是要走,却不知为何,低头捡过了那砸在前方的珠串。
    出了屋,风吹雪落,头顶的宫灯红穗也摇摇曳曳,那细长的影子落在人脸上,光怪陆离的,辨不清房下人的表情。
    *
    夜间,一位素衣女官提灯而来,带了都察院的牌子,是他们派来的医女。
    江蛮音躺在床侧让她诊治,正要问她情况如何时,才发现这医女是个哑巴,不能言语。
    医女将药方写于纸上,一长串药材名,还有句标记的注解。
    忧思过虑。
    浓药其苦无比,医女从药箱拿出的梨白糖块,她服了两粒,都没压下去那股怪味儿。
    江蛮音知道自己忧什么,却不敢深想自己在思念什么。
    她夜里点灯,衣裳单薄,伏在地上翻找白天散落在地的书册。等找到了,又仔细清理纸页上的水渍,才如释重负似的,放在枕下。
    她这几日都,夜不能寐。
    在念什么——
    念着初雪那夜的青衣修影,他身上被遮掩的檀香,她念着那张脸,在回忆里因为那天的相见而明晰的脸。
    日思所念,都是故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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