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蛮音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侍女才来叫醒她,说小皇帝传来消息,要和她共用午膳。
    江蛮音先行梳妆。
    繁复的衣服和装饰,精细到极点的妆容,眉痕修得细长,肤色白皙,眼瞳像一泊黛潭,她静坐在那里,就是尊不说话的青瓷像。
    江蛮音幼时,从未想过长大后的自己,会是这副样子。
    一枚被描摹纹绘的物件,浇筑在松脂琥珀里凝固的蜉蝣尸,死气沉沉,苍白无力。
    怎么会是她呢?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她江蛮音呢。
    ——
    午膳时,祁衡如约而来。
    他过完十三周岁,脸上褪去点圆润的稚气,依旧年少,却没什么独属于少年的锐利感。肤白眉细,眸色漆深,一点亮色都不沾,气质竟和江蛮音如出一辙。
    不愧是她带大的孩子。
    却是带歪了,不该和现在的她相似的。
    江蛮音叹了口气:“皇上,你该多笑笑。”
    祁衡浅应了一声,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他速来沉默寡言,让他笑,实在是勉强。
    罢了,她自个儿都索莫乏气的,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用膳过半,祁衡忽然叩叩桌面,婢女们知道意思,垂着头退下。
    江蛮音虽觉不解,却依然露出微笑:“皇上怎么了?”
    祁衡看向她,神色担心,略带迟疑地开口:“是身体不适吗?”
    江蛮音抚了下额头,失笑道:“这样明显吗?”
    明明妆容得体,在镜子里看不出一点差错,她是不想让祁衡担心的。
    祁衡看向桌子上的菜:“你今日吃得太少。”
    “感了风寒罢了,陛下不必挂心。昨日下雪,天气愈发冷,你也该注意身体。”
    江蛮音对祁衡十分有耐心,连劝慰都像在哄人:“雪落吉兆,也到了去慰问太皇太后的时候了,你多用些,鼓足精神。”
    祁衡顺从地点点头。
    外头白雪堆积,宫人已经清扫过地面,露出青石铺就的路,江蛮音和祁衡穿了同色大氅,一路共行。
    银灰色的大氅,通体无花纹装饰,太过素净。
    江蛮音笑道:“陛下总学我穿做甚么,你还年轻,应当添些更活泼的颜色。”
    她牵起小皇帝的手,视线稍落,看到他漆沉的眉目,才发现祁衡已经只比她低了半个头。
    江蛮音伸臂比划着二人的身量,又浅浅笑道:“长得真快,已经快和臣妾一般高了。”
    祁衡顺势低头让她更方便量划。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他们亲密无间,这样很好。
    几年前她刚入宫时,总喜欢对着不过十岁的小祁衡说。陛下,稳重些,再稳重些。
    江蛮音没有忘。
    但当祁衡真的稳重时,又希望他再快乐些。
    清寿宫外,远远就传来杂乱的声响,女人发出的叫喊十分尖细,把门外的山茶花都吓落一地。
    “贵妃娘娘,是,是奴婢照顾不周。太皇太后又发疯病了……”婢女看到江蛮音过来,跪在地上,肩膀颤抖。
    江蛮音让她们在后面跟着,和祁衡一同走进去。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一个月有半月都不清醒。外人道,她是思念先皇过于悲恸,思哀成疾。
    江蛮音已经习惯了。
    还未见到人,迎面就有东西砸过来,进贡的龙泉粉青釉,瓷片摔了一地,碎茬都差点划伤了人。
    江蛮音挡在祁衡身前,面带微笑:“儿臣给皇祖母请安。”
    “妖孽!贱人……”
    太皇太后想扑过来,又被其他人拦住。
    她已经老了,蔻丹鲜红掉色,手背也浮现出凸起的青筋,女人形容枯槁,用手指着她,吐出世间最恶毒的字眼。
    太皇太后,当今皇上的皇祖母,皇室最尊贵的女人,居然把自己折磨成了这样。
    她看见江蛮音的脸,更是发了狂,本就松挽的头发因为动作更加垂散,黑白发丝交杂,疯狂又扭曲。
    宫人把她身边的所有利器全都拿走,她就开始抢夺砚台、笔架、书卷,总之一切可以抓在手上的,带有硬度的东西,狂乱地砸在地上。
    或者江蛮音身上。
    “敬妃!”
    她张开血红的唇,露出将要破败的牙齿:“敬妃……你个贱妇!杀了我儿的凶手!”
    “江玉栀,你个贱人……你怎么还敢来我面前,我要杀了你……”
    她从前没有这么疯癫。
    自从今年开春,皇帝追封生母,江蛮音和姐姐越发相似,她就越发举止错乱,发病频繁。
    从前那个对江蛮音磋磨不断的女人已经老成这样……
    江蛮音上扬的唇角丝毫未动,冰砌的面孔,不露情绪,慢声道:“皇祖母,您看好了,我不是前朝敬妃。”
    “敬妃乃皇上生母,已被追封为皇太后,葬昭西陵,谥号圣文。”江蛮音说着说着,渐渐笑了。
    她口中的‘贱人’,是祁衡生母,江蛮音的同族姐姐。
    “皇祖母啊,你口中的前敬妃娘娘,正在享皇家的香火供奉呢。”
    她也笑得奇怪,嘴角露浅浅的弧,像皮子画开裂的小破口,也像磕碎了一角的清冷观音像。
    这副神态,配着从门缝投来的白色雪光,眼角眉梢都染了薄银色,下半张脸是暗的,半明半昧,比太皇太后都更要像魑魅。
    就是她……
    就是这张脸……
    太皇太后发出尖厉的叫声,突然挣开宫人的阻拦,朝江蛮音冲了过去。
    江蛮音下意识就把祁衡拦在身后。
    疯女人扑过来,一把扯掉她的发冠,长发被拽散,玉饰金簪灵灵掉在地上。
    那只已经显露苍老青筋的手,急切地往地上抓过去。
    她想捡地上的簪子,再狠狠插进别人身体里。
    敬妃的血?江蛮音的血。不管是谁的血,只要是汩动的,哗哗流向地板的,红得灼烧视线的,想想就让人觉得快慰。
    她快抓到了,马上就要抓到了……
    那根尖锐锋利的簪子……
    瞬息之间,一只手带风横来,把她的手和那支簪子一起,狠狠攥住。
    力气大到可以把这个老人痛得哀嚎。
    是谁?谁在拦她!
    太皇太后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那个以前只会缩在江蛮音身后的病猫崽子,那身软骨头逐渐硬朗,竟敢挡在别人前面了。
    太皇太后疯疯癫癫坐在地上,眼睛瞳孔不停缩张,伴着阴测测地笑,用仅他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个私胎孽障……”
    “皇祖母!”
    一声大呵掩盖住她后面的话。
    江蛮音蹲下,试图掰开他们攥住的手,尖锐的头不知道插进了谁的皮肤里,往外不停冒血。
    “阿衡!松手!”
    事情发展太快,实在令人措手不及,宫人们慌作一团,连忙一起把太皇太后制住。
    江蛮音看到祁衡手上有淋漓的伤口。
    她吸了口气。
    江蛮音心里全是后怕,语气既担心又含怒意:“是我要让你挡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那根小小的簪子要不了我的命,却能叫你吃好一阵苦头。”
    江蛮音幼时,是跟着练家子在武场长大的。
    宫中妇孺,没有伤她的本事。
    可小皇帝不一样,从小金枝玉叶,在深宫教养,又无师父引导,兵器的种类怕是都没见齐全。
    祁衡看了会儿手掌流血的伤口,又把视线转移到江蛮音脸上。
    他面色从容安静,长睫投下阴影,苍白皮肤上镶嵌的眼眸,是跟她相同的漆黛色。
    他看了江蛮音很久。
    “阿姊……”
    祁衡从地上摸起她被拽掉的头发,那黑长的发丝沾饱血,乌黑浓长的一绺,黏在他的掌心。
    他静静拆穿她,面目在阴影里,被斑驳光线映得模糊:“你今日,是故意惹怒她的,对吗?”
    江蛮音怔住,接不上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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