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为这个心脏, 她才能被不知火山的结界认可,在其中穿行无阻。
    “……你是可以通过这颗心脏一直监视我,还是因为到了不知火山, 有息壤的共鸣, 所以才能与我建立感应?”
    濯缨并没有回答灵胥的问题, 倒是反过来向她抛出了自己的疑虑。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 嗓音微扬:
    【你的性情果然与阿姮相距甚远, 更像你那个冷酷无情的人皇父亲。】
    濯缨很少会被旁人的三两句话所激怒,然而灵胥这一句却恰好刺中了濯缨的要害。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挥刀弑父,但却无法斩断自己与人皇之间密不可分的血缘,抛不开从他身上所继承的那一部分东西。
    “像又如何。”
    浸没在无边黑暗之中,少女的身影如雪白游魂,静默地伫立在息壤之上。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可以决定自己是谁,我是否冷酷无情,与人皇帝阙有多相似,都与你无关,而是由我自己来决定,你没有资格评判我。”
    封印着不知火山的息壤与少女胸腔内跃动的心脏共振,令远在娲皇宫的女君灵胥也能感应到她此刻心绪。
    纵然短暂泛起波澜,但她的情绪很快便又归于汪洋般的镇定平和。
    赤水……濯缨。
    她继承了母亲在修行上的天分,同时又继承了父亲的政治头脑。
    至于性情,则从父亲的冷静理智与母亲的仁善温和中各取一半,可以说,她完全是择取了父母的优点而生。
    但灵胥很难用这样客观的心态去审视她。
    若不是因为她,阿姮会毫无牵挂地跟她早早离开大雍皇宫,也不会落得换心而亡的下场。
    她的出生,本就是个不该有的错误。
    【我没有资格?】
    徘徊在她周身的黑影幽幽道:
    【这世间,最有资格评判你的人就是我,你的父母虽然创造了你,可他们一个间接害死你和你母亲,另一个却没有保护你的能力,是我让你得以降生于世,是我给了你一半心脏,才有今日上清天宫的赤水濯缨!】
    这番无可反驳的话宛如压在头顶的一条铁律,令人不得不矮了一头。
    然而濯缨怎会甘心,她胸中骤然而生一股愤懑之气,拉满弓弦,试图让缠绕着她的黑影闭嘴。
    本体远在千里之外的灵胥在濯缨的心底深处,漠然注视着她,道:
    【接受不知火的淬炼,抛弃你这具毫无价值的污浊凡体吧,我已知晓你前世今生的一切经历,你就是因为这具虚弱无用的身躯,才会生出软弱之心,才会被那个荒海少君利用。】
    金乌之矢飞射而出,击碎那个喋喋不休的黑影。
    濯缨:“……闭嘴。”
    然而下一刻,它又从另一个方向现身,继续用那种平缓却沉稳笃定的语调道:
    【还记得那个被你选中,亲自送上王座的女海盗吗?】
    随着这句话落下,息壤周遭的黑暗褪去,化作人间界的景象。
    天地一片雪白,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被寒潮席卷的大越朝。
    濯缨愕然发现,本该气候温和的帝都,竟在七月盛夏落了一场大雪。
    灵胥缓缓解释:
    【因为这场妖异之象,民间谣言四起,都说是女子称帝才引起的天怒,只要将这位女帝赶下王座,就能让天神撤回这场天罚。】
    自濯缨那日与穆君在皇宫中分别后,濯缨便再没有见过穆君。
    扶立新人皇,是顺应天时,但新人皇继任之后,仙人便不可再继续干涉人间之事,因此濯缨只聆听过几次穆君的祈愿,得知她已顺利登基称帝,便没再过多关注。
    即便有什么困难阻碍,那也是身为新人皇的她需要自己面对的事。
    ——只是,这些事中,并不包括神祇所带来的劫难。
    “这一切难道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濯缨沉声道:
    “如果不是你与长生帝君联手,要取走息壤的力量,让不知火山从沉眠中苏醒,人间界又怎么会突生异象,降临寒潮?”
    他们刚入东海时,海域已有异状,证明不知火山苏醒的过程中,会不断吸取热量。
    海域温度骤降,人间界同样也会有所牵连。
    灵胥冷然轻笑。
    【你不觉得可笑吗?这位新人皇继位刚满两年,两年时间内,她数次亲自登门,将那些因她出身而不愿为她效命的古板大臣请回朝堂,又以铁血手腕,推行新法,提拔寒门子弟,降低赋税,推行节俭,重农抑商,使得无数百姓免于灾荒之苦——】
    【但一场大雪,便可以掩埋她的所有功绩,让世人忘掉她的功勋,只记得她是个女子,甚至开始吹捧起那个昏庸无道的旧人皇,认为是她倒行逆施才给人间召至灾祸。】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这样的世道,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灵胥的声音与这些纷杂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濯缨看到大雪下曝尸于野的枯骨,看到女帝召集群臣,昼夜不息的苦思对策,更看到诸多畏惧天灾的百姓,在有心人的煽动之下,将他们无法理解的天灾怪罪在那个执掌天下的女子身上。
    群臣之中,有人提议杀一儆百,以绝这些动摇民心的风声。
    然而穆君却阻止了他们。
    “——天地共主,掌得了天下权势,也要受得住万民非议,人命可轻易夺取,但天下悠悠众口却难堵。”
    “孤的名声并不重要,然天下遭劫,还望诸君能与孤同心协力,共赴这场国难。”
    人间风饕雪虐,掩盖了这一场深宫中的对话,宫城外,有宣教者大肆鼓动,要冲进宫中将这个招来天罚的女帝从王位上拖下来烧死。
    灵胥的声音再度响起:
    【赤水濯缨,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与灵瑟一样,都是我的女儿,拥有继承娲皇宫的权利,只要你站在娲皇宫这边,从今以后,天上地下,没有哪一个男子能够欺压你,人间也再不会重复你母亲的惨剧,这是我所愿,亦是你心中所愿,不是吗?】
    她听过仲衔青的故事。
    也赤水濯缨与她身边那位龙女的渊源。
    更亲眼见证了她扶持着穆君从一个差点被招降的女海盗,成为一国之君的过程。
    灵胥虽然嘴上说着赤水濯缨像人皇帝阙,但她心里清楚,赤水濯缨与她的父亲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而那个本质,正是她心软的原因。
    “呵。”
    重归黑暗的空间中,响起了少女一声讥笑。
    灵胥微微蹙眉。
    “赤水濯缨,你要想清楚,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濯缨微微昂起头,看向虚无的某处,仿佛隔空注视着灵胥的双眼:
    “敢问女君,你想如何清洗人间?重整乾坤?莫不是将所有凡人全都杀光,从头造人,这样就能建成一个你理想中的新人间了?”
    灵胥默然片刻,道:
    “世间分阴阳,应是阴在前,阳在后,这世间已然阴阳颠倒,无可救药,如不从头再来,你又能如何?”
    “那你又怎么确定,是从头再来,不是重蹈覆撤呢?”
    濯缨语速愈快,字字如刀:
    “这世间之所以会阴阳颠倒,源于女子生而为需要繁衍后代的女子,男子生而体格健壮胜过女子,源于凡人要吃五谷杂粮,而体格更加健硕的男子能够承担更多的生产。”
    “你若想重头再来,那就让男子繁衍生息,让女子健硕如牛,你能做到吗?”
    没等灵胥回答,濯缨又道:
    “你若真能做到,不过是将女子变成了男子,男子变成了女子,到最后,你究竟是想要一个女子能够随心所欲的新人间,还是想让女子抛弃自己的身份,从里到外的变成一个男子?”
    这番话回荡四周,传到了不知火肆虐的结界上方,也传到了远在娲皇宫的灵胥耳中。
    她愕然怔愣几息,回过神来,冷笑着反问:
    “那我便不再创造男子,女子与女子之间一样能够繁衍生息。”
    伏曜等人听到这话,惊得说不出话。
    这……这也可以?
    濯缨顿了一下,又道:
    “先不提女君能否做到,即便能做到,结果还是一样的,若这世间全为女子,也会有高低贵贱之分,强者欺压弱者,富贵者奴役贫穷者,世间仍然会有女子无法随心所欲的生活,这天下,不是与世无争的桃源,不是女君的娲皇宫,凡人也并不是女君的玩具,可以任由你摆弄。”
    “……”
    这一次,灵胥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结界上方,伏曜与叶时韫正抵挡着不知火的侵袭,谢策玄不断以五雷术劈向结界,要救濯缨出来。
    咔嚓——
    谢策玄与濯缨皆不敢置信地看向结界上的一条细微裂痕。
    这结界应是娲皇以息壤封印不知火山时遗留下的结界,为的是阻拦非娲皇血脉之人触及息壤。
    这封印,怎么会轻易生出裂痕?
    还没等濯缨想明白,便又听灵胥幽幽开口:
    “你既然反驳得头头是道,那么你说,该如何才能为这世间的女子讨回一个公道?”
    听着她冰冷的嗓音,濯缨坦然回答:
    “我不知道。”
    灵胥没料到她会答得如此果断,怔了一下,才嗤笑道:
    “你说了这么多,最后给我的回答,就是一个不知道吗?既然如此,你方才所言便全是些没有意义的空话,这人间就该从头再来……”
    “我不知道,不代表这人间界的其他女子不知。”
    濯缨飞身而上,欲重新回到上清众人身边,那道阴魂不散的黑影又纠缠而上。
    灵胥嗤笑一声:
    “赤水濯缨,你多智善谋,你都不知,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凡间女子,又怎么会知道?她们只会依附于男子,陷于勾心斗角之中,早已无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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