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风大,积雪化去,山路更是湿滑难行。
    天空里不时传来几声鸟儿的凄厉长鸣,听得人心里寒瘆瘆的。
    尤其入了山以后,马匹不便通行,一行人速度便慢了下来。
    冯蕴专门准备进山穿的靴子,可踩在林间山道上,仍是时不时往下滑。
    淳于焰看得皱眉,走到一个斜坡壕沟时,他跳过去,转身朝冯蕴摊开手心。
    冯蕴站在原地,没有动。
    淳于焰的手一直伸着,气氛便有些尴尬。
    “我可以。”冯蕴慢慢说着,将手伸向小满。
    小满很喜欢女郎依赖自己,仗着身上有点功夫,活泼又灵动,往前一跃便冲过壕沟,回头拖住冯蕴,用力一把便将她扶了过来。
    一时得意,她还回头给了淳于焰一个笑容。
    淳于焰手上空空,眼神如刀地盯住冯蕴,在仆从维持不住的僵硬笑容里,收手一拂披氅,哼声扭头,顺着湿滑的山路往上去,如履平地一般,越走越快,很快便没了影子。
    向忠一看,哎哟,跺脚,跟着几个侍卫便追了上去。
    小满愕然片刻。
    “娘子,仆女是不是得罪了世子?”
    冯蕴看一眼手足无措的孙大叔和那两个留下来的老匠人,微微一笑。
    “世子怎会跟你生气?想来是去前面探路了。我们慢慢跟上便是……”
    山风呜咽,将人的袍袖吹得鼓鼓胀胀,冯蕴却走出一身汗来。
    “孙叔,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孙大叔回头,指着远处的山峦:“里正娘子你看,最远那边就是界丘山。这座山其实也是界丘山的山脉,当地人叫小界丘,我们山里人,一般叫老虎口。”
    冯蕴微微吃惊,“为何要叫老虎口?”
    孙大叔道:“这里的山坳,从界丘山看过来,就如同张开的老虎嘴巴。夜里,山坳风大,如同山大王在咆哮一般……”
    “有趣。”
    她站在山坡上,顺着孙大叔的指引观察山脉,又让小满将纸笔拿出来,垫在石上,捉笔描画。
    孙大叔看得叹为观止。
    “里正娘子大才。”
    冯蕴笑一笑,没有回答。
    脑子里事情太多,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娘子。”邢丙突然从背后靠过来,小声道:“有人顺着左边斜坡往上爬,人不少。”
    冯蕴抬头看一眼自己周遭,加上孙大叔统共有十个人。
    她将描好的山势图收在匣子里,回头朝邢丙使了个眼色。
    邢丙会意地点点头,招呼葛广和葛义守在路口。
    叶闯今日也带了两个侍卫同行,一个叫谢晋,一个叫石久,全是裴獗从侍卫营挑出来给冯蕴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脸上不见慌张,但神情却肃然起来。
    这种天气,除了猎户,一般人不会上山。
    而猎户出行这么大阵仗的,少有。
    “这见鬼的天气,跑到这种荒山野岭来,遭的什么老罪……”
    几个年轻公子领着一群仆从,浩浩荡荡地从山坡往上走。
    最前面的男人年岁不大,约莫就十八九的样子,瘦长脸,鹰钩鼻,大概是鼻梁薄而无肉的原因,显得鼻骨非常突出,一望眼望去好像整张脸都是鼻子,显得十分刻薄。
    他们似乎也没有料到坡上有人,乍然看到葛广和葛义,当即停下脚步。
    “哪家的看门狗,这么没规矩?挡在路中间,还不让开!”
    语气霸道,表情蛮横,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话音未落,抬眼就看到了山风里的冯蕴。
    今日冯蕴为了上山,穿得简便,没有梳妇人髻,头发如男子一般挽了起来,但那张明昳艳色的脸,一看便是女儿身。尤其在这样的荒山土坡,雪肤玉容就如一片灰暗里突然跳出来的芙蓉花朵,想要忽视都不可能……
    “哟!我说怎生这么横,原来女主子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啊?”
    葛广正要说话,冯蕴便笑着接了过来。
    “山路这么宽,我们爱站那里站哪里,你管得着吗?”
    几位公子衣着华丽,一看就知来自贵胄人家。
    可冯蕴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想不起安渡哪户人家出过这号人物。
    没有头绪,她也不着急,话说得懒洋洋的。
    那群人交换个眼神,嘿一声,看冯蕴的表情,添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暧昧。
    “你是哪家女郎,这样狂?”
    不等旁人说话,冯蕴便开口。
    “安渡贺家。”
    几个男子互视一眼。
    “安渡贺家,不曾听过。”
    一个道:“想是哪个旁支小户,不足为道。”
    另一个道:“难道是刺史君府上?不对,刺史君家里只有公子,没有女郎。”
    名不见经传的家族,他们不看在眼里。
    等确定不是贺洽家的女郎,几个年轻人笑了笑,语气便肆无忌惮起来。
    “小娘子为何撒谎?该不会是哪座山头的流寇吧?”
    “看这眉眼风情,许是谁家的压寨夫人?”
    这话着实说得轻浮,一群人哄堂大笑。
    鹰钩鼻旁边的年轻男子却是皱了一下眉,低声道:“铿兄,不要多事了。我们快些走吧。”
    那个被称着铿兄的鹰钩鼻显然不是肯听劝的人。
    “小娘子娇媚,有缘得见,怎能不认识一下?”
    冯蕴生得是很娇媚,可那是她表情柔和的时候。这时脸若寒霜,板着脸的样子,很显端庄,一看便知是好人家的姑娘。
    他说这样的话,无非是认定冯蕴出身低,无所畏惧。
    看他往前一步,叶闯沉下脸便拔刀相向。
    冯蕴拦住。
    对方带的仆从很多,统共有二十来人,一个个孔武有力,手执锐器,要是打起来,就算不打输,恐怕也会吃点暗亏……
    她不愿意自己的人受伤,哪怕是小伤。
    尚未摸清对方底细的时候,她可以忍让。
    “让路。”她心平气和地说话。
    对方一听,小女郎怕了。
    “佳人识时务,更让人心疼了。”
    人往往是得寸进尺的,存了那样的心思,目光看着便猥琐,除了那鹰钩鼻旁边的紫衣公子,一双双放肆的眼睛,落在冯蕴身上,好像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小娘子。”到冯蕴面前,他挑了挑眉梢,“许人家没有?”
    这样冒昧的话,可谓失礼至极。
    冯蕴眉头微微一蹙,“与你何干?”
    那人低笑,一副倜傥风流的模样,更显猖狂。
    “娘子姿色上佳,哪家夫郎配得上?本公子这是为你思量,不如跟了我……”
    “公子越矩了。”冯蕴沉下脸,“萍水相逢,我已让道,公子何苦咄咄逼人,出言调戏?”
    “啧,原来小娘子也懂得调戏之事啊?那甚好,我们恰是情投意合……”
    冯蕴扬眉:“不知是哪家的礼数,教出这等轻狂之徒?”
    “轻狂?”那鹰钩鼻回头看一眼同伴,“佳人说我轻狂,岂非对我有意?”
    几个同伴哈哈大笑,跟着起哄。
    “铿兄何不将娘子纳回家中,好生轻狂一回?”
    鹰钩鼻兴致大好,摸着下巴瞅冯蕴。
    “阅美无数,也不曾见过这等绝色。真是没有想到,安渡这小破地方,竟藏有如此绝代佳人……”
    他自言自语般感慨一句,笑嘻嘻问冯蕴。
    “你若肯跟我说一句软话,我便娶你做正头娘子,如何?”
    越说越不像话。
    这些人习惯了调戏良家妇女,如家常便饭,随行竟无人阻止。
    冯蕴轻笑一声,“不如公子先自报家门,我看看高不高攀得起?”
    那人一听乐了。
    “平城元家。”
    说罢又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同伴,那个个子最高的紫衣男人。
    “这位是丹阳郡王。可有听过?”
    冯蕴心里头有数了。
    敢情是遇上了一群二世祖。
    丹阳郡王名叫濮阳纵,不巧正是濮阳漪的二哥。
    这位自称平城元家的鹰钩鼻,想来也是皇亲国戚。
    因为李宗训的焚毁,中京受损严重,好多皇族宗亲和世家大族都离开了。
    有些取道去西京,有些回祖籍平城,有一些则是去了别地暂居,更有一些家里人跟着李宗训去了邺城的,则在想方设法投奔邺城。
    如果要借道去邺城,安渡确实很方便。
    石观出去约莫二百来里,便是邺城朝廷的辖地,信义郡因为和齐国签订了城下之盟,更是如一块开放的飞地,坐船离开,比其他地方都要便利。
    冯蕴吃不准他们是想走,还是想做什么。
    面对火辣辣的目光,似笑非笑。
    “贵人家门甚高,我高攀不起。还请不要为难才好。”
    “不妨事,你不能高攀,我可低就呀……”那家伙嘻嘻笑着,两只眼睛快掉到冯蕴身上了,语气越发暧昧起来,“跟了我,甭管你是什么破落户,往后便有靠山,不好吗?”
    冯蕴扬了下眉梢,眼里的冷笑快要掩饰不住。
    可显然有人比她更压不住火。
    “哪来的狗胆,口出狂言……”
    浓浓的讥诮声,是从坡道下方传来的。
    正是去而复返的淳于焰,可他明明是往上走的,为何会从下面过来?
    冯蕴正要询问,就见淳于焰一跃而上。
    “桑焦。”淳于焰袖袍微摆,实在没有什么好脾气,“把这几个王八蛋从这里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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