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花溪村各家各户都掌上了灯,星星点点。
    入夜听不到几声狗吠,整片天地都仿佛被无边无际的寂静包围……
    没有了白日的阳光,凉风渐渐刺骨。
    冯蕴久久没有等到温行溯,闻着灶上的饭菜香,去门口张望……
    冯梁在炎生的陪同下,带着冯贞,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还不开饭吗?我都饿了。”
    下午他为免关柴房,硬着头皮去村学,结果今儿上课的人,恰好是任汝德,他本想对这冯家来的小郎君睁只眼闭只眼,不料冯梁坐了不到一刻钟就开始吵闹。
    说别人都有木炭炉子,他没有。
    他要换座位,坐到挨炭炉子的地方。
    任汝德为许州冯氏痛心,愣是没有依他,冯梁接着大闹,便挨了惩罚,大冬天的,手心挨了两下,回来哇哇哭鼻子,仆妇哄一阵,这会才出来觅食。
    冯蕴当然不惯着他。
    “你爹还没有交束修和伙食费,谁给你的胆儿催饭?”
    冯梁听得瞪大眼睛,恼怒道:“我爹莫非不是你爹?长姐,乌鸦知反哺,不孝双亲者,禽兽不如!”
    嘿!
    学得嘴还挺溜。
    冯蕴乐了,“阿楼,在冯家送钱来之前,冯小郎饮食,一应随仆从。”
    冯梁一听就变了脸色,大声叫喊。
    “冯十二娘,你敢!”
    冯蕴不理会他,炎生也变了脸色。
    阿楼问:“那小女郎呢?”
    冯蕴淡淡地道:“只要她乖,不闹事,我便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当然,把账记好,须得让冯家来偿。”
    阿楼应是。
    冯梁气到了极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石头,猛地朝冯蕴掷了过去。
    “不要脸的坏女人,我打死你……”
    没有人会料到他突然动手,小男孩其实也有一把子力气,石头掷过去,冯蕴微微闪开,便径直朝着大门飞了出去。
    咴——
    门外传来马儿的嘶鸣声。
    不过片刻,就见温行溯骑马过来。
    那块石头不偏不倚砸在温行溯的马腿上。
    温行溯沉着脸,冯梁当即便怂了。
    “大,大兄……”
    温行溯一言不发地下马,将马缰绳递给同行的侍卫品书,看了冯蕴一眼。
    “阿梁怎么在这里?”
    冯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冯贞喜欢这个大兄,抢着跑过去揪住他的衣角,就像找到了依靠似的,贴在他身上。
    “大兄,是阿父送我们来读书的。”
    冯贞生得软萌萌的,温行溯的脸色稍稍好看一点,拍拍她的头,对冯蕴道:
    “你不该收下来,给自己添麻烦。”
    冯蕴笑道:“有钱不赚,我没那么傻。走吧,进去擦把脸洗个手开饭了,饭菜早就好了,只等你。”
    一群人说着话往里走,冯梁闷着头跟上。
    冯蕴扭头,“阿楼。”
    阿楼身子抖了一下,“是,娘子。”
    冯蕴是当真说一不二,即使温行溯在这里,也不给他半分面子,让人将他拉下去。
    冯梁快要气疯了。想他在冯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人人捧着惯着,在这里连连受挫,哪里受得了?
    “冯十二娘,你走着瞧。虎落平阳被犬欺,总有我让你好看的时候……”
    不能小看十岁小孩的战斗力,那嘶吼声惊天动地,被部曲拎着,两只脚都落不了地了,还在唾骂和怒吼。
    “我要回家!阿父,阿母,我要回家!冯十二娘,你送我回家,我命令你,即刻,马上!”
    冯蕴不为所动,微笑着,“从明日起,不许人侍候他起居。”
    冯贞吓得小脸一变,拉了拉温行溯的衣角:“大兄。”
    温行溯沉着脸,长长叹息一声。
    “他是该受些管教了。”
    冯蕴朝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头问小满:
    “世子呢,没派人去请?”
    淳于焰坐在花厅中,看着这个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娘子,嘴里像吃了黄连似的,嘶嘶冷笑。
    “冯十二请客,本世子岂能迟到?早已恭候多时。”
    他起身,朝温行溯行礼。
    “行溯兄,久违。”
    “见过世子。”温行溯连忙还礼。
    两人寒暄入座,冯蕴想到温行溯上次喝醉酒的经历,瞄了瞄桌案边的酒壶,示意仆女撤下去两个,恰好让淳于焰看见。
    “小气!”
    冯蕴抬抬眉梢,没什么表情。
    温行溯却是会心一笑。
    “明日要早起去安渡大营,不敢饮酒,世子自用便是。”
    他是北雍军副将,几乎接管了当初赫连骞在军中的全部事务,平常十分的忙碌。
    冯蕴心疼他,“天寒地冻的,少饮一点暖暖身,睡到晌午再走吧。”
    温行溯一身清正凛然,看着她道:“晚些时候回来喝。”
    冯蕴眼前一亮,“还要回来吗?”
    温行溯笑了起来。
    “自然要回来,我休沐五日,应该会在花溪待上两三日的。”
    “那太好了。”
    冯蕴笑得眉眼弯弯,甜若清泉,淳于焰看在心里,酸得什么似的。
    “温将军难得有机会过来,今日怎么也要抓住你痛饮几杯的,可不兴找借口拒酒……”
    温行溯含笑应着,眼风不时看冯蕴。
    冯蕴也看着他,面色柔和,“喝吧,只要不喝醉,没事的。”
    淳于焰在二人的眉眼互动中,牙槽都快咬碎了。
    酒菜上桌,冯贞想是害怕冯蕴,倒是乖巧得很,在仆女的侍候下,一声不吭地埋头用饭,没吃几口,就下桌离去了。
    冯蕴抬起脸来,目光从温行溯的脸上划过去,似笑非笑。
    “大兄可是觉得我肚量狭小,对小孩子也舍得下毒手?”
    轻松的气氛,霎时变得肃穆。
    温行溯摇摇头,面容温和清俊,淡淡一笑。
    “纵子如纵虎,娇子如杀子。如果他们早这么管束,也不会养出这等脾气来,吃这样的苦。正该如此。”
    寻常家宴,变得无比温馨。
    乡下灯火寂静,光影在长风里游动,无丝竹歌舞,酒肉的香味却格外令人垂涎。
    冯蕴、温行溯,淳于焰……
    三个人边说边聊,追往事,谈今朝,酒入喉头,夜灯的光圈渐渐幻化出无数的影子……
    冰壶兽炉人初醉,冯蕴心情愉悦,一觉睡到天亮。
    次日,太阳升了起来,又是一个大晴天。
    温行溯天不亮就走了。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忙着翻地,抢春播种。
    阳光下,田间地头,处处可见农人弯腰忙碌的身影。
    冯蕴昨夜多饮了几杯,坐在书房里,刚泡上茶水,外面便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马蹄声从村学那边传来的。
    “捷报——”
    “捷报——”
    两道长声吆喝,田地里的农人纷纷抬起头来,看着村道上扬蹄狂奔的官差,一个个脸上露出喜悦。
    “大将军打胜仗了!”
    “不是大将军,是雍怀王,摄政王……”
    “是啊是啊,都是大王了。”
    “我们村子里还住着王妃呢。”
    “三嫂子不说,我竟是个糊涂的,都快忘了这茬。常常看到里正娘子咧嘴一笑就走了,也不请安也不下跪的……你们说,里正娘子会不会往心里去呀。”
    “那就是你多想了。里正娘子多大度啊,怎会跟你一个农妇计较?她要是像咱们这点小肚鸡肠,可干不成大事。”
    “是是是……”
    “老槐树下贴的布告看了吗?长门要找短工,上山挖石炭……一天一百文,可不比在田地摸泥巴来钱?”
    “他们说,招工的告示都贴到安渡城里去了,是不是要招流民挖矿井?流民便宜啊,管饭就成。”
    众人在捷报声里议论纷纷。
    书房那一南扇,不知何时被人推开了。
    冯蕴倚窗望出去,看着春日暖阳,心脏不知不觉地颤了一下。
    征客不知期,烽火照故城。
    无言见驿吏,只盼麾下骑。
    这一封迟来的捷报,她等得太久……
    上辈子没有大晋的分裂,北戎部落也没有来犯,这是一场完全不在原有轨道上的战争,冯蕴其实心头从来是悬着的。
    西北地形复杂,再是常胜将军,去了也说不得会遇到什么……
    “娘子,娘子,捷报!捷报来了——”
    小满以为她没有听到,双脚踩在庭院里,飞奔过来。
    冯蕴走出去,面容清淡,“慌什么,以后这种捷报有的是。”
    小满嘻嘻地笑。
    官差过来,将捷报呈上。
    “报王妃知晓,雍怀王大军已过苍岩山,北戎部落在苍岩山设陷偷袭,被大王识破,乘胜追击,把北戎部落联军打得落荒而逃,疯狂往腹地逃窜……”
    冯蕴:“雍怀王呢?”
    官差挠了挠头,龇着牙笑,“宵小犯我,自是要一鼓作气,把他们打回老家。王妃且放心,大王很快就能班师还朝了!”
    冯蕴嗯一声,微笑,“阿楼,带官差下去休息,吃点东西。”
    官差沿途没停,着实是累坏了,见王妃这么客气,又给吃又给钱的,笑得嘴都合不拢,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这才下去。
    冯蕴心情复杂,久久不能平静。
    北戎控制着允州苍岩山外的大片土地,天高地阔,纵深极长。虽然天气恶劣土地贫瘠,不事生产,但那里地形复杂,大军难找突破。
    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是强龙和地头蛇的较量,谁占便宜谁吃亏,不好说。
    所以,过了苍岩山,才是真正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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