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望台上,伽律法师衣袂飘飘,口中念诀。
    “何方妖孽,还不现出原形……”
    一声即出,青布下传来低低哀求。
    “法师饶命,我和姐姐乃是野草成精,修炼多年,从不曾为祸人间,是好妖啊……”
    法师双手合十,朗声道:“你们迷惑晋太后,使其胡言乱语,坠下高台。如何不是为祸人间?”
    “冤枉!”野草精声音尖细地哭泣起来。
    “议馆本是一片荒地,我与姐姐在此修炼千年,一直想幻人形,奈何原地起宅,我们被困其中,再出不了议馆。今日得见晋太后有喜,腹中孕有麟儿,本想借机投胎为人,不料太后自行滚下木阶,胎儿小产……”
    小产的传闻方才就有,可是亲耳听到“小妖”说出来,又不一样。
    了望台周围,一片哗然。
    晋方使者面红耳赤,“哪来的妖孽胡说八道,坏太后清誉……”
    伽律手执法杖,垂眸望向覆地的青布。
    “小妖还不从实招来?”
    “句句真话。”小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惶恐,“我和姐姐亲自所见,请法师明鉴。”
    另一只小妖哭叫起来,“小妖说出真相,已是功德,法师何不饶我,亦是一番机缘……”
    青布无风而动,颤抖不停。
    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青布下藏不住人的。
    声音从何而来?
    阴风阵阵,场上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多言。
    伽律法师面容肃寂,唤一声佛号。
    “我佛慈悲,小妖且说出将军夫人身在何处,便自度去吧。”
    冯蕴被邪祟带走的消息,在议馆里传开。
    方才敖七闯到了望台找人,也是沸沸扬扬。
    伽律法师这一问,场上登时安静下来。
    只听小妖的声音道:“将军夫人是仙缘之体,非我等小妖可以窥见。但此处除了我们姐妹,尚有一个大宅妖。他法力高强,许是他将人带走,也未可知……”
    “一派胡言!”静寂的场上,突然传来暴喝。
    只见敖七从人群里冲过来,不顾禁军阻挡,一个起跃上了木台,将那块覆盖的青布用力一拉。
    青布揭开。
    木质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两株野草。
    一片绿色,生机勃勃。
    没有人。
    敖七脸色突变,猛地回头看着伽律。
    “说,是不是你搞的鬼?”
    伽律捻手念诀,双手合十朝敖七行礼。
    “敖施主揭开青布,冲散了灵力,释放出被困小妖的魂体。这一去,老衲再要抓他们回来相问,就难了……”
    敖七看他僧衣慈面,咬牙切齿。
    “妖在何处?”
    “不在红尘外。”
    “冯十二娘在何处?”
    “待问天机。”
    敖七不信这些。
    可寂冷高台,空空如也,除了妖孽,又有何人能带走冯蕴?看着天竺僧板正肃穆的面孔,他攥紧的手心沁出汗来,滑腻腻一片……
    百戏已散。
    议馆里找不到人。
    连天竺高僧也因法事被打断,查不出冯蕴的下落。
    李桑若方才还因小妖吐露真言而难堪,得到消息便又露出笑意。
    “我说这议馆怎么这样晦气,原来不仅有野草精,还有大宅妖。好了,这下算是清静了。”
    唐少恭垂着眸子,面无表情。
    “殿下可以安心了。”
    李桑若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轻抚着隐痛得小腹。
    “你说,将军会相信那小妖所言吗?”
    唐少恭道:“相不相信都不影响什么,将军总会护着殿下的。”
    有些话反复被人强调,听得多了,便信了。唐少恭说得笃定,李桑若又高兴起来。
    “只要没有冯十二娘从中挑拨,我和大将军,又哪会生这些嫌隙?就盼那大宅妖啊,把人看好了,别再放回来勾引男人。”
    唐少恭唇角微牵,默不作声。
    -
    竹河渡口,船只静静立在寒风里。
    驭!
    马车尚未停稳,萧呈已撩开帘子,迫不及待的看了一眼。
    公孙炯打马走近马车边上,低低道:“陛下,娘子已久等。”
    渡口有众多齐军把守,一个个执锐披坚,目光炯炯有神。萧呈从中走过,脚步很轻,双眼却极为明亮,就好似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上船时撩着袍角,每一步都很是庄重。
    冯莹在尾随其后的马车上。
    跟差不多同时到达的,还有陈夫人,带着冯贞和冯梁两个孩子。
    一路上,娘俩都十分沉默。
    在议馆听说冯蕴失踪,他们心下就已经有了猜测,只是谁也没有说破。
    马车停下,冯莹在仆女的扶持下,快走几步,准备跟在萧呈后面上那一艘御船,就被岸边的侍卫拦了下来。
    “夫人留步。”
    冯莹望着静静泊在水面上的御船,嘴唇微微一抿,笑道:
    “为何不让我上船?”
    侍卫一本正经,指向靠在右侧的另一艘官船。
    “陛下有旨,请夫人同冯公同行。”
    冯蕴帷帽下的脸,苍白一片。
    御船是皇帝坐的,官船是臣子坐的。
    萧三若把她当自己的妻子,她就该上这艘船,而不是跟冯家人同行。
    陈夫人走近,拉住她冰冷的小手,顺着目光往御船看了一眼,咬牙发狠。
    “阿莹不用伤心,就算她偷偷摸摸回到齐国又如何?名不正言不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冯莹目光有些失神。
    “是啊,她为何要回来呢?跟着裴大将军不好吗?一品国夫人的尊位不要了吗?这般回来,无法见人,与外室何异?”
    陈夫人冷笑,“她从小就嫉恨你,回来无非是爱慕陛下,想抢你的姻缘。阿母早就说过……你这个长姊,从来不安好心。”
    冯莹默默闭了闭眼。
    “萧郎心里无我,与她也没什么相干。原以为他是天生薄情,不承想……有情不是对我。”
    陈夫人差点要气死,看着她不争气的样子,待要说上两句,冯莹便垂下泪来。
    “阿母,那个金闺客,我还是要坚持用的……只要能讨萧郎喜欢,吃点苦头不算什么。”
    陈夫人张了张嘴,看着她戚戚的脸色,重重一叹。
    “无须与她争一时长短,来日方长。”
    那狐狸精回了齐国,除了依仗冯家,也没有别的活路。
    落在她手上,不死也要扒层皮,怎么跟她的女儿争?
    陈夫人想到这里,稍稍安心,让凝秀赶紧扶了冯莹上官船,然后站在岸边,等冯敬廷过来,对着他狠狠数落了一通。
    “你的好女儿回来了,这下你是满意了?”
    -
    萧呈大步迈入船舱。
    平安和吉祥等人都注意到了,皇帝不若平常那般镇定,他们随侍这么久,也是第一次看他这般失态,急着去见一个妇人。
    纱帐轻垂,窈窕丽影在灯火下隐隐约约。
    萧呈望着望着,声音轻哑。
    “你们下去。”
    宫人垂着头,应声而退。
    萧呈这才慢慢抬步,双眼炽热地盯着那娇娘走近,喟叹一声,揽住她的腰,将人搂入胸膛,长久的孤寂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满足,让他红了眼眶。
    “阿蕴……”
    无数次幻想能这般搂住她,时时刻刻,岁岁年年。当温热的身躯果然落在怀里,萧呈整个心都酸了,一时情难自禁,手臂愈发收紧。
    “你终是回到了朕的身边……”
    怀里的娇娘身子僵硬,依偎着他,没有动弹。
    萧呈手指微微颤抖,半晌才低头,下巴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着,突地停下。
    许是她的温顺和无声让他起疑,他突然伸手扳过她的脸,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那是一张妆容精致的脸,穿着冯蕴的衣裳,化着冯蕴喜爱的妆,贴着她最爱的花黄,晃眼一看,就是冯蕴本人。
    可萧呈怎会认错冯蕴?
    他猛地推开怀里的娇躯,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何人?”
    大满慢慢福身,红着脸颊,“仆女见过陛下。”
    “你是阿蕴身边的人?”萧呈很少注意冯蕴的仆女,但这个声音他听来很熟悉。
    只是想不出名字。
    他黯下眼眸,“你的脸……为何如此肖似阿蕴?她人呢?”
    大满心下苦笑。
    在冯蕴身侧,再是国色天香,也黯然失色。
    原来见过这么多次,萧呈竟然从未发现,她也长得如花似玉,而且与冯蕴有那么几分相似,再精心化一个妆,就更像了。
    “回陛下。”大满侧了侧身子,双膝跪在他的面前,不再抬起那张脸,也不盼能得郎君垂青,只一板一眼地道:“夫人说,感谢陛下出手相助,无以为报,特地让仆女前来侍候。”
    每一字都似烈酒,浇在萧呈的心头。
    “你主子人在何处?”
    大满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
    “这是夫人给陛下的。夫人说,陛下一看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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