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不太明亮,照着女郎的脸,多了一层模糊的光感。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心动,大抵如是。
    裴獗再开口,喉头便有些紧绷。
    “打发回中京。或是,一杀了之。”
    他语气平静的,就跟杀一只鸡没有两样。
    冯蕴明白裴獗确实可以让韦铮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但无论韦铮怎么死,只要死在花溪村,死在安渡郡,裴獗就会落得一个谋杀朝廷重臣的嫌疑,遭人诟病。
    声誉有时比人命还重。
    裴獗可以不在乎,但冯蕴眼下是系在他绳上的一只蚂蚱,还是希望这根绳子坚固一点,可以吊得久一点,不要中途断了。
    她现下根基不稳,上哪里再去找一根这么粗大耐用的绳?
    省着点用吧。
    冯蕴一想就笑了。
    “窃以为,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裴獗拧眉看着她。
    冯蕴觉得两个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商讨大事,很是不便,更不像将军与谋士。
    于是她放下手上的书,踩着木屐从氤氲的光线中,走到裴獗的对面,跪坐下来,挺直肩背。
    “冤家宜解不宜结,韦将军是太后宠臣,得罪他没什么好处,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裴獗再抬头,看她的眼神格外幽深。
    四目相对良久,冯蕴抓不住他眼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情绪,索性放弃猜测,淡淡开口。
    “愿惹君子,不罪小人。将军在营里自是不怕,可我怕的。”
    一个怕字,她低垂下头,故意说得忐忑不安,生怕裴獗看出来她有别的打算。
    但裴獗好似听进去了。
    他说:“依你。”
    冯蕴卸下心防,朝他微揖一礼,“多谢将军。”
    裴獗目光淡淡一扫,看着她清姿艳色的脸,没有言语。
    冯蕴微微倾身,为他斟满一杯茶,“立秋之事,我没有料准,以为将军不会再信我……”
    她眼皮上抬,看着他笑。
    “甚至以为将军会疑心,我是南齐留下的卧底。”
    “你不是吗?”裴獗黑眸微垂,没有看冯蕴的脸,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冯蕴盯住他饮茶时那一截挺拔的喉结,想到白日里小满说的那些话,轻吁一声,“当然不是。”
    裴獗:“你最好不是。”
    这无意义的对话。
    配上裴獗那张沉郁无情的脸,无端契合。
    冯蕴心情不错。
    “我若是细作,将军今夜就不会坐在这里与我闲谈。将军应该知道,我的心是向着你的。从我被家族抛弃那一天,便是了……”
    裴獗沉默地看着她。
    突然道:“你想报复冯家?报复萧呈?”
    这话存了几分试探。
    冯蕴唇角浅弯,“这话从何说起?”
    裴獗道:“竟陵王大婚,娶了你继妹冯莹。”
    冯蕴握着杯盏的手一抖,险些失态。
    早有预知和亲耳听到是两回事,麻木的神经瞬间被未知的痛楚撕扯得复苏过来。
    她明明已经戒了,狠了,可痛苦好似是从骨子里滋生出来的,不受她控制。
    几乎忽然之间,那个死去的冯蕴便左右了她的情绪,提醒着她的一败涂地,牵引她走向崩溃。
    “阿姐,我嫁他那天,穿的是你亲手绣的嫁衣……”
    “洞房夜,他赞我温婉美艳,说我是他第一个妇人,还说若是可以……愿此生唯一,年年岁岁。可老天无眼……我和萧郎那样相爱,却无法拥有一个有我们共同血脉的孩儿……”
    “若不是为了借你的肚皮一用,你以为萧郎会忍着恶心跟你同房吗?”
    痛苦涌向五脏六腑,冯蕴也很恶心。
    恶心那一夜又一夜里,以为得到过的幸福,尽是欺骗。恶心萧呈可以装得那样好,让她全然相信他的怜惜他的爱……
    她弓下身子,手捂着胃部,在死亡前的痛苦中沉沦,额头是汗,脸色灰白,一张开嘴,真的“呕”了一声,差点吐出来……
    “他娶的是平妻。”裴獗的声音无情地响起。
    他看得出冯蕴的痛苦,没有丝毫要放过她的意思,平静的、不带半点波澜地往她伤口上插刀。
    “两妻并嫡,以你为尊。欢喜吗?”
    冯蕴猛地抬头。
    双眼不可思议地盯住他。
    裴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从士大夫到平民,都有平妻存在。因战事频繁,夫妻离散后再娶的不在少数。双妻并嫡,已是一种流俗。
    但是,娶平妻都是已有妻室者,才称为“平”。
    两妻并嫡,一般也不分嫡庶尊卑,没有以谁为尊的说法。
    上辈子萧呈没有娶冯莹为平妻,后来的平妻是她。
    <divclass="contentadv">如今萧呈尚未娶妻,就给冯莹以平妻身份,冯家怎会同意?萧呈又哪来的脸,认为一个已经被他们送入敌营的未婚妻,仍然是他的妻?
    冯蕴双眼发烫,仿佛有火在烧。
    她看不到自己气到狰狞的样子。
    只看到裴獗起身,开了半扇窗户,让凉风透过窗牖吹拂进来,
    带着田野里的蛙声,瞬间将冯蕴叫醒。
    这不是台城那个暗无天日的冷宫,是安渡的田庄。
    她面前的人,不是萧呈,是裴獗,同样无情无义的裴獗。
    冯蕴笑得眼睛都湿润了,喉头里仿佛带着呜咽。
    “将军今日来,就为告诉我这个?”
    裴獗没有说话,回头看她片刻,走到她的身侧坐下来,掌心扶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往下,安抚般轻轻地将人搂在胸前。
    “可要沐浴?”
    冯蕴眼睫扇动几下,不解地看他。
    裴獗道:“衣裳湿透了。”
    冯蕴这才发现一身冷汗,好像从幽冥地府里走了一遭回来似的,身子虚脱般无力。
    她摇摇头,靠上裴獗的肩膀。
    裴獗身上很硬,哪里都硬,但很安全。
    她放任自己在这一刻软弱,在裴獗的面前。
    “让将军看笑话了。”
    裴獗低头看着她,黑眸里流光泛动,神色难以捉摸。
    “竟陵王府没有大肆操办婚仪。”
    冯蕴呵一声,轻笑。
    不用裴獗来说,冯蕴都能够猜到萧呈会说些什么。
    两国开战,生灵涂炭,这时娶妻不宜铺张,当一切从简。
    “他就是个伪君子。”冯蕴道:“将军该想的是,萧呈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娶妻?”
    裴獗瞧着她盈满香汗的额头,“为何?”
    冯蕴道:“萧呈不娶冯家的女儿,冯敬尧便不会在朝堂上为他周旋。没有重臣拥戴,他即便手握五十万重兵逼得萧珏退位,那也只是一个弑兄夺位的乱臣贼子。得位不正,受万世唾弃,这不是他要的……”
    南齐公子,独绝三郎。
    丰姿清贵,湛然若神。
    这才是齐人眼里的萧三郎。
    冯蕴冷丝丝地笑,眼里仿佛要钻出两条毒蛇来。
    裴獗嗯一声,“位也要,名也要。”
    冯蕴目光迷离,盯住他的脸,“他不如将军。”
    裴獗半阖的眼里有一丝暗芒在涌动,“哪里不如?”
    冯蕴心里一窒。
    他希望她说哪里不如?
    “将军不是好人,但将军不图‘好人’的虚名。背负一身骂名,也不甚在意。这样胸怀,他比不了。”
    裴獗没有回应,卷了卷她烟紫色的寝衣,将滑落的衣带往里拨了拨,系紧。
    他平静得像一个聆听者,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冯蕴心态早就老了,死了,不是小姑娘了,可她很受用。
    至少对此刻的冯蕴来说,无声的安抚,顺平了她的情绪,那一段和萧呈之间早就死掉被焚烧殆尽的恩怨情仇,慢慢被夜风吹散,渐渐平息。
    她就那样靠在裴獗的肩膀上,许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汗好像都被风吹干了,她才起身,对着裴獗躬身行礼。
    没有道谢,没发一声,只有一个笑容。
    裴獗默不作声地将身上衣物整理了一下,倾身去倒茶,自顾自饮,不提她的失态,也不提这片刻的温存。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裴獗打破了寂静。
    “萧呈在南岸屯集重兵,你如何看?”
    在冯蕴的那封信里,说“萧呈会起兵造反”,不会渡河攻城。
    而眼前发生的事。与她的“预言”全然不同。
    冯蕴笑了笑,“障眼法而已。”
    裴獗茶盏落下,深邃的黑眸打量着她。
    “为何认定萧呈一定会造反?”
    没有哪个造反的人,会把造反挂在嘴上。
    相反,他们行事会万分隐蔽。
    冯蕴一个后宅女郎,如何得知萧呈的动向?
    所以,裴獗一直防着她,就是对她有所怀疑吧?
    如果她和冯敬廷、萧呈早就串通好这一切,那就是一出以献女为名义的美人计。裴獗如果听信她的话,那五十万大军就是摆开的一个大瓮,只等着水性不好的北雍军往里钻了……
    从裴獗的角度,冯蕴也觉得自己值得怀疑——
    当然,裴獗也确实在怀疑她。
    这点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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