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在景云府不是豪族,但却是当地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先世避中原战乱迁居于景云府城北百里外的火云洲。不过这一家族历来人丁不太兴旺,历朝历代族中子弟中踏入仕途的不多,能够做到朝廷五品以上官员的凤毛麟角,更多的子弟成年后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迁往他处开枝散叶。陶骥的高祖白手起家创立了景福商行,并搬到府城居住,经四代苦心经营,景福商号逐渐做大,在京畿、江浙、闽粤一带都开了分号。陶骥在府城里的住宅位于城北,始建于四百多年前,原为一官宦的家宅,占地六亩,经陶家几代不断修葺在府城中颇具特色:大门和院墙均由青砖砌成,毫不起眼,院内建筑多为砖木结构两层楼房,气势恢宏,工艺精细,正厅横梁、斗拱、花门、窗棂上雕有儒、道典籍故事的木刻,层次繁复、人物众多,人不同面,面不同神,堪称精品;后院花园名为“景园”园中有一温泉眼,汩汩细流绵绵不绝地涌出,院中按龙形掘有沟渠,引清泉蜿蜒曲折流入三亩大小的荷塘,最后经暗渠流入城外护城河中,整条水系不盈不枯、四季恒温,在泉水的浇灌下园内数百种名花异卉开花早、花期长,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千红万紫、灿若锦屏,蔚为城中一处景观。城中文人士子常常借景园聚会,一边赏花、一边吟诗作对,也是一件风雅美事,陶骥年轻时攻制举中过举人,吟诗作画颇有功底,凡遇此会必毫不吝啬地借出景园,有闲暇时还参与唱和,因此园中常常有文人墨客聚会,颇是热闹。但是最近两个月以来,景园里已经没有再举行文会了,只有府中园丁每日进出其间照顾花草。
    陶骥坐在书房内,怔怔地看着桌面,桌上的文房四宝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了,积了一层灰尘,在他的眼里似乎又看到了妻子易含雨带着薄嗔为他收拾书房,将诗书和帐本分开整理好,眼中的景象似乎越来越真实,陶骥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如往常一般轻轻抓住妻子的手捧到眼前为她吹去沾上的灰尘,然而当他刚刚一动,眼前的景象却立刻消失不见,陶骥的心里升起巨大的悲伤,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涌了出来,朦胧中看到墙上仍然没有撕过的黄历,含雨过世已经两个月了。他把目光越过窗棂投向院墙,院墙上有一道月门,穿过这道门就是景园了。含雨喜欢花,这些年来陶骥经商出门,每到一处必定要受她的嘱托在当地寻购名贵花草树木,花园里的百花有了含雨的精心照料再加上有温泉水的浇灌长得十分鲜媚,想起那些花,往事片断又开始在陶骥的心里浮现:小时候含雨就喜欢到景园里来照顾花草,那时她家就住在隔壁,两家来往得很勤,含雨常常拉着极不情愿的他给花草浇水、施肥、将折了的花枝扶正绑好,后来看着含雨的小脸上因为开心而露出的两个梨涡,他心里就特别高兴,有什么事能比令含雨开心更能令自己开心呢?想到儿时的心思,陶骥的嘴角上不禁绽出了一丝笑意:含雨老爱过来跟他玩,后来有一次父亲陶敬轩笑着对含雨的父亲易华筠说,看两家的小儿女如此相得,不如为他俩定亲吧,随后又问两个小孩子愿不愿意,两人认真地问是不是定了亲以后就可以每天在一起玩了,就是那次与含雨将一生联在了一起。此情此景,如在昨日,而此时此刻夫妻两人阴阳相阻,陶骥不觉想起了那句“千里孤魂,无处话凄凉。”想当初和含雨一块儿读此词的时候,含雨双目泪垂,说道:“妾若不幸先君而去,君是否也为妾填此一阙乎?”不料竟一语成谶,念及此陶骥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一个丫环在门外听到陶骥的悲泣声待要进去劝劝,但想想这阵子每每遇到此事时只有老家人许伫才能说得上话,于是连忙转身往去找他。许伫正在下房和四、五家仆说话,听到丫环讲老爷又在书房里伤心,重重地叹了口气:“老爷是真性情,只不过老这样下去,生意顾不上不说,伤了身体就难办了。”旁边一仆也说道:“老爷也真够可怜的,中年丧偶。不过,我也曾在城里齐老爷、赵老爷家做过工,他们家亲眷去世,也没见过如此悲伤的。”另一仆妇接过话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家老爷和夫人那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夫妻可比,早年他们也是历尽了艰辛才结为夫妇的。”这些家仆当中多是近些年才进府的,对陶家的往事也不大清楚,听得话里面还有故事,一齐围了上来要她讲出来,那仆妇道:“我来得晚,只是略微听说过有这事,你们还是问老许吧,他可是陪着老爷亲身经历过的。”于是众人又眼巴巴地望着许伫,纷纷求他给讲讲。
    老许见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心里不免得意,便道:“也好,不给你们说说老爷和夫人的故事,你们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老爷伤心了这么久,反而因此看轻了老爷。要说老爷和夫人的关系,那可真是不简单,老爷和夫人的故事比那戏里面才子佳人的故事也要曲折动人十倍。夫人家原本跟陶家是邻居,就住在隔壁,易家老太爷跟先老太爷是好朋友,两家常来常往熟得很,老爷和夫人小时候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两家老太爷就替他俩定了亲。过了几年后,易老太爷的同窗做了南昌府学教授,写信来请他做府学训导,易老太爷是饱学的儒士自然欣然受命举家搬到南昌府居住。这一去就是十二年,期间陶易两家仍书信来往不绝。老爷十七岁那年,先老太爷出门办货,便带着老爷顺道到南昌府拜会易老太爷,打算将迎亲的日期定下来,不料到了那里竟然横遭大难呀。那年我是跟着一块儿去的,所以我最清楚不过了。咳咳,我的茶呢?”许伫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两眼睃来睃去,似乎是在寻找他的茶壶。旁边一人赶忙跑去给他沏了壶好茶递了过来。
    老许接过茶壶就着壶嘴泯了两口,咂巴咂巴嘴巴,闭着眼养了半天了神,见旁边众人都焦急地等着他,这才满意地继续讲下去:“夫人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自小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资聪颖,三岁便识字、五岁就可作诗,十四岁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南昌城里可是有名的才女,再加上夫人兰心慧质、端庄秀丽,一时之间南昌城里许多王孙贵戚、富绅子弟都拜倒在夫人裙下,托媒提亲的踩破了易家的门槛。易老太爷告诉那些提亲的人小女已经定亲,这般将他们一一打发走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咦,我的烟袋呢?”旁边众人听得正在兴头上,只得将烟袋给他取来,另一人用火绳给他点上。
    老许又细细地品了会烟,这才不紧不慢地接着讲:“到了夫人十五岁那年,南昌来了位新知府名叫何之富,此人可不简单,颇有些背景,乃是某个贵妃的族叔,借着外戚的关系才当了官。其实此人只是个花花公子出身,连个贡生的身份都是花钱买来的,他胸中实无点墨,却偏要附庸风雅以饱学之士自居,喜欢往文人圈子里钻,虽然也颇有一些趋炎附势之徒百般迎合于他,但是正途科举出身的朝廷官员对他却是非常轻视、爱理不理的,他常常以此为恨事。何之富到了南昌府后不久,就以视察儒学之名召集当地士子、缙绅聚会,在会上有几个门客阿谀奉承拍马屁,吹嘘何知府学问如何如何高,这何知府也不知羞,居然就着话自我吹嘘,聚会的人中有几个是致仕的京官,知道他的底细,看不惯他的嘴脸,便狠狠地冷嘲热讽了几句,其中有一个人还提到了易家小姐—也就是夫人的名字,说可惜她是女流要不然定能进士及第出将入相,只叹天公不公,有材的无缘科举,无材只要生逢贵戚之家仍然能入朝为官。何知府知道这是在讽刺自己不是正途出身,气得面红耳赤,咽不下这口气就在肚子里打起了鬼主意,下决心要将易家小姐娶进门当自己的儿媳,借此羞辱那几个缙绅。何知府的儿子何知勉跟他老子不一样,倒是个恭谨好学的人,奈何‘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的资质平庸,仍然只是个童生,进了府学后从同窗那里听过夫人的名字,有一次随几个同窗逛庙会时还远远地见过一面。他见夫人端庄秀丽,又仰慕才气,竟然一见倾心,只是打听到已经订了亲,心里悒悒不乐,被他老子看了出来。何知府知道又是跟易家小姐有关,他早先打听到陶家只是商人,便生了以势压人的念头。先是派管家上门求亲,易老太爷一口回绝,但何知府却又亲自上门提亲。易老太爷本来以为何府知道夫人已经许了人家之后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他又厚着脸皮亲自找上门,而且言谈之间隐隐以官位相压,易老太爷是个书呆子,颇有读书人的傲骨,知道什么是读书人的傲骨吗?就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不贪富贵、不怕权贵,易老太爷就是这样的人。他见何知府施以威逼后勃然大怒,将他轰了出去。那何知府是霸道惯了的人,几曾受过这等气,当时便恼羞成怒,回去后找人出首诬告易老太爷谤议朝政、图谋不轨,便将他下了大狱,并派人告诉易家只有夫人嫁给何知勉后才会放人。老爷和老太爷到易家定婚期时正好遇到此事,老太爷闻听事情原由后勃然大怒,便带着老爷和我跑到提刑按察司申诉,那按察使知道何知府是皇亲国戚而先老太爷不过是一个商人,自然不愿得罪何知府,因此连状纸都没有接就将我们轰了出来。何知府得知陶家的举动后一边变本加厉地折磨易老太爷、威胁易家就范,另一边又指使人诬告先老太爷贩私盐抓进了大狱。那天我是亲眼看着差役凶神恶煞般地将先老太爷抓去,一边走还一边施以拳脚。唉,天道不公呀!”老许提及旧事,心思触动之下又回到了十八年前,两眼出神,浑然忘了身旁的众人。众人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忍不住纷纷道:“老许,你这回是要什么?是要酒吗?别卖关子,快说接着说吧!”
    老许回过神来,接着道:“这样一来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太爷下了大狱,老爷当时只有十七岁,没见过大世面,我一个仆人平生最怕跟官府的人打交道,易家的人本来就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举动。当时易老夫人也是担忧易老太爷,心里生出了悔婚顺从何知府的念头,她先是背着夫人对老爷多番暗示,最后说破此事,老爷的性子也很倔,坚决不同意,易老夫人一怒之下将老爷和我赶了出门。老爷因父亲被下狱自己在南昌府又没有亲友,极是落魄,虽然多方奔走,却仍是求告无门。夫人这个时候表现出了极强的主见,她知道真相后坚决不肯顺从母亲的意愿向何家妥协,趁家中不备就跑了出来找到了老爷。夫人向老爷分析何家势大,极力主张进京告状,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老爷恍然大悟,当下便要带着我进京告状,但是当时老爷和夫人还没成亲,就劝夫人先回家等待消息。夫人坚决不同意,说是回到家中只怕等不到老爷回来了,老爷无奈只得与她结伴往京城走,路上夫人扮成老爷的书僮模样。你们没见过夫人的那个扮相,别提有多俊了,我们三人就这样一路往京城而去。咦,你们干嘛露出怪笑?别想得那么龌龊,一路上老爷和夫人互相照顾,朝夕相处,虽然早有婚姻之约,却仍然紧守男女之防,我一直在旁看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唉,也算是天见可怜吧,我们走到安庆府时正好遇到了救星。那是在客栈休息的时候,夫人听到有人吟诗作了上半首,一时兴起便和了下半首,那人一听连连称赞,就过来相见自称姓丁,老爷原先跟着老太爷学经商,没有正经在功课上下过功夫,所以谈不出什么来,倒是夫人跟那人对答如流。丁老爷见咱家老爷学问浅,反而不如身边的书僮,又看穿了夫人是女扮男装后就心里生疑,细问之下得知了其中的原由,当时便大怒,立即表明了身份。你们猜猜这位丁老爷是什么人?”众人哪里知道,个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这位丁老爷可是位非常人物,他乃是新任的江西巡按丁云涑丁大人,本是进士出身,因为生性鲠直,在京里都察院里当了十年的经历,直到不久前才放了一任监察御史,派到江西巡按,他为了考察民情就微服上任,正好跟我们遇上了。后来,丁大人到了南昌府重审陶、易两家的冤案,洗刷了冤情,老太爷和易老太爷才被无罪开释。丁大人为了这事也就得罪了何府后台,后来被调回京里,听说差点丢官,好在天佑善人,当今天子登大位之初斥退了朝中一些奸佞小人,起用忠直之臣,丁大人后来升到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这是后话,不提也罢。经过这一难后,易家在南昌再也呆不下去了,就在陶家的帮助下迁回了景云府,只是易老太爷一个读书人在狱中受了些苦,身体垮了,而易老夫人一时糊涂赶走了老爷、逼走了夫人,易老太爷回来后狠狠地埋怨了她一番,她因此事抑郁成心疾,两人回景云府后没几年就先后过世了。老爷和夫人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说他们之间的感情岂是寻常夫妇所能相比的呢?”众人听了,不住地点头,纷纷道:“老爷和夫人共患难,相濡以沫,这份感情自然非常人所能比。夫人过世后老爷如此悲伤,份属应当。”
    老许道:“是呀,老爷对夫人的感情可谓情比金坚。十八年来老爷对夫人又敬又爱、言听计从,老爷还是受夫人的影响渐渐有了进取之心,婚后在夫人的督促下发奋攻读,十年前高中乡试第六名,这可是陶家自高祖迁到城里居住以来家里出的第一位举人老爷,着实风光了一回。要不是大老爷的事,以老爷的学问,考个进士及第、入朝为官也不在话下的。”众人闻说,皆点头附和。陶敬轩膝下两子,长子陶骏、次子陶骥,原本是想长子继承家业、次子考取功名入仕的,不料陶骏在岭南经商时与一个安南国的女子一见钟情要娶回家来,陶敬轩坚决不同意,父子俩因此生隙吵了两回后便断绝了关系从此杳无音讯,八年前陶敬轩过世前生怕陶家祖传的生意无人继承自己无颜地下见先祖,因此咽气前强迫陶骥在床前立誓继承景福商行绝不踏入仕途,此事这也成了陶骥夫妇的一大憾事。
    一仆感叹道:“若非夫人,当初只怕就会错过微服巡游的丁大人,那老太爷和易老太爷也就没命了;若非夫人,老爷也就不会在学业上下功夫,举人的功名更休要提起。难怪夫人无子,老爷顶着老太爷的压力就是不肯娶偏房。”众人唏嘘不已,随即又将话题转到了夫人无子嗣的事情上。
    老许见说了半天的故事,耽误了不少时间,便起身往书房前去劝慰陶骥,快到书房门口时见到花园门口有一个人影正走了出来,是他们在皲谷捡到的幼童。许伫看见幸,不免想起了变故前后的情景。
    年初时,陶骥忽然收到一封信,竟是失去音讯多年的大老爷陶骏写来的,信中说他身染重病不久于人世,想请陶骥前去见最后一面,有要事相托,而此时易含雨正有孕,一家人小心翼翼地给她保胎安胎,生怕又象以前一样流产。陶骥收信后只得与夫人辞别带着许伫去岭南,到了那里在一处偏远的小镇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兄长,旁边还有一个三岁的幼童,是陶骏的儿子名叫陶勋,陶骏自一年前妻子病逝后思念成疾,渐渐身染重疾,自知不久于人世,因此写信将弟弟叫来,想以幼子相托,陶骥手足情深,延请名医给兄长治病,无奈兄长病入膏肓,终于不治,更惨的是侄儿陶勋的体质也极是孱弱,连遭父母病故的打击后悒悒不乐,在回景云府的路上也步父母后尘一病不起乃至夭折,这一番事使得陶骥的行程被拖了下来。此前家中来信,说是夫人身体不适,胎儿可能不保,因此陶骥主仆将岭南的事了了之后就急匆匆地往回赶,陶骥为了赶时间坚持走皲谷,许伫实在拗不过他才勉强跟着的,不料在谷中捡到了这个来历古怪的幼童。三人回到家的那天已是傍晚,刚下马就听说夫人中午已经小产,由于引发血崩眼看着就不行了,只是吊着一口气在等着老爷回来。陶骥一句话也没说就冲进了卧房,看到床上面如白纸、气若游丝的含雨后放声大哭。夫人听到声音,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陶骥后想要说几句话,却只是张了张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接着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陶骥见状恸哭不止,这时老许带着幸也进了房,幸见到陶骥的样子后问老许陶骥为何哭得那么伤心,老许告诉他原由,幸就走到床边盯着夫人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受到陶骥的感染后眼睛里也流出泪来,这时候屋里人只感觉到房里仿佛忽然平地生起了一阵暖、一阵凉的清风,拂在身上极是舒爽。说来也怪,片刻之后夫人的眼睛竟然又慢慢睁开了,脸上有了几乎觉察不到的血色,她开口道:“老爷,你回来啦?”
    陶骥听到夫人的声音,赶忙抬起头来道:“含雨,我路上有事耽搁了,回来得晚些了。你身子虚,不要说话,我去叫大夫来给你把把脉。”说罢就要起身。
    易含雨抓住陶骥的衣袖道:“别,别离开我,好么?陪我说会话吧。”
    陶骥也不愿离开,于是回头吩咐家人将大夫请进来,又喂了两口参汤给夫人,然后说道:“含雨,是我不好,为了陶家的香火,明知你身子弱还偏要你生孩子,害得你这样,要是你没了,我陶骥纵有儿子又有什么意思呢?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
    易含雨喝了两口参汤后脸色又稍稍好了一点,露出笑容:“痴人。你不知道么,作为一个女人,有孩子是多么重要?不仅仅是为了百年后有人祭拜,没有做过母亲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只是这一次我怕是挺不过去了,刚才明明已经被黑白无常勾住了魂魄,任我万般哀求他们放我回来跟你说句话,他们就是不许,我渐渐没力气就要被他们带走的时候,突然间眼前七彩祥光乍现,无常说看在这道祥光的份上容我再在阳间呆一小会儿,只怕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陶骥闻言大惊:“夫人切莫如此讲,你的身体马上就会好起来的,鬼神之事虚无飘渺,子所不语,你不要胡思乱想,想必刚才是心有所思才有所梦吧。对了,我这里有一道神仙送的仙符,你握在手里,量那无常恶鬼也不敢近你。”说罢便取出清易道人送的玉牌放在夫人的手里。
    夫人听陶骥讲的话自相矛盾,知道他已经乱了方寸,心里悲哀,却不敢表露出来,怕被陶骥看见了更伤心。她是将死之人,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比常人要多些,目光一转见到床前有一个幼童,刚才冥冥中看到的祥光好似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她见孩子生得可爱,忍不住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莫非是大伯的儿子吗?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陶骥见含雨看孩子的目光十分温婉,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不忍将噩耗告诉她,便说道:“不错,这正是兄长的儿子,名叫陶勋,三岁了。”
    含雨又问道:“大伯呢?嫂子呢?他们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陶骥眼里又涌出了眼泪:“兄长和嫂嫂的身体不好,正在路上慢慢赶过来,我担心你,所以先赶回来了。”
    含雨对丈夫十分了解,看他的表情、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没有讲实话,显然是怕自己担心,于是开口劝道:“人生无常,生老病死都是常情,这是天道。我若不在了,老爷切莫太过伤心,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陶骥嗓中哽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含雨又道:“老爷,我去后,你还是娶一继室吧,大伯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我不想你孤老终生。”
    陶骥道:“夫人切莫如此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黾勉同心,岁月尚久,我们也不再要孩子了,就把勋儿当做自己的儿子养育好么?”
    含雨闻言,露出笑容,眼神中也满是期待地望着幸,道:“我真的挺得过去么?勋儿,你愿意做我的儿子么?”
    幸心里莫名悲伤,虽然年纪幼小还不十分懂事,但是也知道此时不忍拂逆眼前这位十分慈爱的夫人的心意,便点了点头道:“幸愿意。你快好起来吧。”
    屋中众人都在悲伤之中,也没有注意到这孩子说的是“幸”而非“勋”纷纷祝贺。含雨的眼里也泛出了光彩,说道:“那我就放心了,妾幸甚,老爷幸甚,陶家幸甚。”说罢,双眼一闭,带着笑容溘然长逝,留下一屋人恸哭不已。
    陶骥办完丧事后每天就呆呆地坐在书房里一动不动,而幸则每天坐在景园里一个人和花草树木玩,陶骥在伤心当中,浑然忘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只有许伫忙碌中不忘安排一个丫环照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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