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思绪从“吃豆”中拉回来时,看到他已在树冠上铺下了一块粉红色的塑料布。看起来他的树冠里一定还储藏着许许多多宝物,即便他从树冠里提出一支压满子弹的冲锋枪我也不会再吃惊了。他把面包、香肠、烧鸡摆在塑料布上,拧开酒瓶子,伸手从树冠里摸出两个搪瓷缸子,咕嘟嘟倒酒,在我们周围立刻就弥漫了浓郁的酒香。
    他端起搪瓷缸子,举到我面前,说:
    “为了咱哥俩的久别重逢——干!”
    搪瓷缸子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我们仰起脖子,咕嘟嘟灌了几大口,酒精立即渗入血液。他的脸上,有一层铁锈样的屑片,轻轻地落下来。他感慨地说:
    “十几年没闻到茅台酒味了。”
    “这酒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送礼的人把它的身价哄抬上去啦。”
    “我知道,我们这边也兴起送礼风来了。”他撕了一条鸡腿,先放到鼻子上嗅嗅,然后快速地吃起来。我惊异地发现他的吃相邪恶而丑陋。他把整条鸡腿塞进嘴里,嘴唇不动,牙齿咯咯唧唧一阵响,手里就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骨头了。他把骨头随手往河里一抛,水面上翻起几簇浪花,一条红色的大鱼像电一样地闪现了一下它的身形,随即便消失了。
    半缸子酒落了肚,他脸上的铁屑剥落了几层,显出了青紫的底色。酒意上来,他的话明显地多起来,身体也在树冠上前仰后合。
    “兄弟,我知道你方才想什么?”他狡猾地笑着说。他这种狡猾的笑容我十分熟悉,每逢他这样笑,就说明他要捉弄人了。不过现在他是不大可能捉弄我了。
    “你说我在想什么?”我说“猜对了我敬你一杯酒!”
    他哈哈一笑,说:
    “我要猜不透你心里那点小念头,就枉做了十年鬼!你在想她——”
    “她是谁?”我故意装糊涂。
    “大嘴巴牛丽芳呀!”
    “你算蒙对了吧!”
    “根本不是蒙,”他说,你脑子里想什么,我隔着你的颅骨就看到了。你的脑子里有一块屏幕,像个火柴盒那么大,大嘴巴牛丽芳在那儿闪过来闪过去,你怎么能骗得了我?”
    “噢呀,”我说“你这不是具有特异功能吗?”
    “在活人的世界里算特异功能,在死人的世界里就不算稀奇了。”他说。
    “好好好,”我把酒瓶里的酒统统倒到他的搪瓷缸里,说“算我输了,敬你一杯。”
    他端起缸子,一仰脖子灌了个罄尽。又一层锈屑从他脸上噼噼叭叭地爆裂下来,这时他的脸变成了嫩绿色,那些个痤疮颗颗鲜红。鲜红嫩绿,相映成趣,使他的脸像一幅鲜活可爱的图画。
    他说:“你知道牛丽芳的情况吗?”
    我摇摇头,说:“到了南边后,我跟老部队断了联系。她大概有四十岁了吧?老太婆了。如果她发了福,她的嘴可能会显得小一些,如果她瘦了,那嘴可就更大了。”
    他说:“反正咱都是过来的人了,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
    他倏然进了树冠,转眼又冒上来。他递给我一个赭红色塑料封面的相册,说:
    “你先翻着看看吧!”
    我翻开相册,逐页看着那些因埋藏地下多年而变得霉迹斑斑的照片。第一页镶着新兵连时期的钱英豪,黄县工农兵照相馆的作品。钱的脸色灰白,鼻子上像抹了一块石灰。接着翻出了我们五个同乡战友的合影,也是黄县工农兵照相馆的作品,五个人分两排,前排坐着我与胖子张思国,后排站着郭金库、钱英豪、魏大宝。左上角印着一行字:“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看着这张照片,我黯然神伤:钱英豪牺牲了。魏大宝复员后犯了伤害人命罪,判了十二年徒刑。张思国复员后在家下庄户,听说还没说上个老婆,光棍着。“郭金库运气不错,”他把话插进我的思绪里“去年上边来了文件,说凡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立过三等功以上的都可吃国库粮并安排适当工作,郭金库立过三等功,安排在乡里专搞计划生育。”继续往下翻,翻出了钱英豪与他媳妇李翠香的结婚照,钱英豪战前全副武装的照片最后出现了战士剧团报幕员大嘴姑娘牛丽芳的半身放大照片。这是一张艺术照。照片用的布纹纸,周围是锯齿状花边,蓬莱县工农兵照相馆的作品。照片上的牛丽芳侧着脸,睫毛翻卷,眼波流动,满腮微笑,看不到完整的大嘴,只能看到一个妩媚秀丽微微翘起的嘴角。往昔的“峥嵘岁月”稠密地在我的脑海中那块火柴盒大小的屏幕上闪现出来,那张陈旧的凄凉大嘴使我忧伤而惆怅。我合上相册,长叹一声,把牛丽芳送回了我们的“峥嵘岁月。”
    河水愈涨了,几乎没了波浪,水面辽阔,浩浩荡荡,那些鸟鸥们翩翩飞舞在我们眼前。太阳略微露了一下脸,满河金光闪闪,河心那道激流处,竟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好像炽热的钢水在流淌。雨点在阳光下,亮得如同金星星。
    “你跟她是不是有一腿子?”我把自己从对牛丽芳的思念中解脱出来,故做轻松地问。
    他犹豫了一下,说:
    “算了,还是不告诉你吧,免得你听了难受。”
    “瞎扯,我跟她无亲无故,我难受什么!”
    “正因为跟她无亲无故你才难受呢。”
    “别卖关子了,老实交待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狡猾地一笑,说“无非是搂搂抱抱罢了。”
    “说说说,说详细点!”
    “咱俩从战士剧团回黄县后,我因为食物中毒去守备区医院住过院,你还记得吧?”
    “记得,你偷吃了食堂的螃蟹,上吐下泻。”
    “刚好牛丽芳也在那儿住院,细菌性痢疾。我需要跑厕所,她也需要跑厕所。一见面我就说:‘小牛!’——知道为什么我不叫‘老牛’叫‘小牛’吗?‘小牛’好听亲热还证明她很小很可爱,她一咧嘴,笑了,说:‘吃豆的!’我说:‘你怎么啦?’她反问:‘你怎么啦?’我说:‘吃豆吃撑了,拉肚子。’她噗哧一笑,说:‘少吃点,不知道军马场饲料紧张吗?’我说:‘今后不吃了,省下黄豆喂小牛。’她说:‘我才不吃那鬼东西哩!’我说:‘你吃什么?’她想了想,说:‘我吃青草!’我说:‘对,你吃的是青草,挤出的是奶!’她说:‘你真讨厌!’”
    “就这样,一来二往,越混越熟。她就把照片送给我了。”他笑着说。
    “你说得太简单了。”
    “我怕说得太详细了会刺激你。”
    “绝对不会的,说吧!”
    “我说过我们俩的感情是建立在去厕所的路上的,我们的爱情过程散发着厕所的味道。尽管我已经不再拉肚子了,而且我也知道她也不拉肚子了,但我们去厕所的频率越来越高,起初是白天,后来是夜晚,医生已经让我出院我说我头晕,医生说那就再吊几瓶子盐水观察一个星期吧。你去过守备区医院没有?厕所是露天的,推开走廊东头的弹簧门,门外便是个生满杂草的小院,院子北边往里拐有个僻暗角落,生着一丛紫荆。那天晚上我在去厕所的路上截住她。我说站住。她说干什么?我说下星期我就要出院了。她说你出院不出院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这一分开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说见不到有什么关系。我说你没有关系我可很有关系。她说你跟我没有关系。我说有关系因为我早就爱上了你。她说呸好一个贼大胆儿的新兵蛋子!我说你去黄县慰问新兵演出时我们几十个新兵就集体爱上了你,我是他们推选出来的代表。这个集体的爱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我一瞪眼往前逼进了一步。她一瞪眼往后退了一步她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想代表我的战友们亲亲你。她满脸通红我又进逼一步。她抡圆胳膊响亮地了我一个耳光,这耳光在我耳朵根子上,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眼睛里冒火花她一侧身就跑了。这时候东南风把厕所里的臭味刮过来,真臭。我想我不能白白地挨这一耳刮子,我就不信亲不了她的嘴,当天夜里我没再跑厕所。第二天白天碰到她,她板着脸故意不理我。我笑嘻嘻地说小牛姐姐你好狠的心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说‘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军阀作风坚决克服掉’这是毛主席说的,你打人犯了纪律我要到你们单位找你们领导告你的状。我知道我一叫‘小牛姐姐’她心里保准甜滋滋的,果然她咧着嘴一笑说你还告我我不告你就算饶了你一条小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说‘不准调戏妇女们’你还记不记得?我说我没调戏妇女呀我只不过要代表我的战友们吻你一下你就下狠心我,你我一个人等于了几十个阶级兄弟你不对!她说你甭跟我油嘴滑舌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你这样的新兵蛋子我见多了!我说小牛姐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吻你一下也吻不掉你一块肉怕什么?她说你跟那个吃豆的小子不是背地里嘲笑我大嘴巴吗?为什么还要吻我?我说我们喜欢的就是你这张大嘴巴,俗话说嘴有多大福有多大!她说那个吃豆的小子也爱我吗?我说我们三百个新兵里数他迷你迷得厉害,那可真叫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差不多得了相思病。她说我没工夫听你嗦找那些小嘴巴去吧!我说我们才不理那些小嘴巴呢。小嘴巴女人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一生气把小嘴一嘬跟个鸡腚眼儿差不多。她说我不听你说了。我说小牛姐姐开开恩吧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当兵的,今天晚上我们再相会。她一转身走了。晚上我就到那个小院里去等。满天星斗。海潮声哗啦啦很远梦一样响着。守备区在大操场放露天电影战士们在拉歌子六连来一个通讯连来一个啪啪啪拍巴掌轻病号都拎着马扎子看电影去了。这里也不住重病号。病房里很空。我去了瞧瞧没见牛丽芳,一个人又跑回来在那儿等着也许真是傻等。这时候一分钟长过一小时,想她来又怕她来这种等待要消耗大量热能这种等待是幸福的等待。皮鞋跟儿嗒嗒嗒在走廊上响起还哼着小曲儿,是她来了?是她来了,有门儿她是赴约来了。弹簧门响嘎吱吱。她哼着‘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对了那晚上的电影是洪湖赤卫队,粉碎‘四人帮’后刚解放了的老片子。她四处张望着找我,我的心突突突跳得我快要牺牲了。我说小牛姐姐你让我好等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她说你死了怨我还要我偿命不成?我说我死了也是轻如鸿毛我死了变成鬼也要去找你——真成了鬼其实也没法子去找她了——她说你别吓唬我了我从小就怕鬼。我说好姐姐求求你让我代表我的战友们亲你一下吧,就一下就亲一点点一丁点点我像团火滚上去笨拙地搂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我用上蛮劲一搂,她伸出手抓我,我把嘴凑上去找她的嘴,她竟然没有躲闪还有点迎上来的意思,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尖锐的痛楚在我嘴唇上爆发了。你以为她咬我了不是,她紧绷着嘴根本没咬我,这家伙用门牙紧咬着两颗大头针自然是尖儿朝外。我说张铁生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你伙计嘴上长刺。她得意地笑起来。她的笑煽动着我又一次搂住她,用一只胳膊搂住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她把腰使劲弯下去弯不下去了,吐了大头针低声叫唤着你别这样别这样别被人撞见我也怕被人撞见呢,我抱起她,她个子高你知道,腿拖着地,我放下她抱住她的大腿,她用脚踢着我,两只胳膊却紧紧地搂住我的头,她的乳房压在我的鼻子上,我跌跌撞撞地把她抱到那个生长着冬青树的僻静的角落里,行喽这里安全谁也不会过来不用怕被人看到了。我又去摸她的胸,两只手都伸了进去,她根本没戴什么‘驴遮眼儿’当然更没塞什么棉花之类的。我的判断纯属胡说八道。它们像咱老家的白面馒头一样货真价实硬梆梆的,但很有弹性凉凉的,因为夜晚的海风轻轻吹拂,凉森森的她只穿着一件白衬衣把它们冻凉了。她把脑袋晃动得像拨浪鼓一样。哎呀哎呀我受不了啦,她猛扑到我身上周身发烧像火炭一样张开那大嘴巴喷吐着甜丝丝儿的发面馒头味道来找我了。她的肥嘟嘟的嘴唇像密不透风的橡胶圈一样紧紧地包住了我的嘴吮着吸着啃着咬着我的嘴唇。被大头针刺破的地方汩汩地流出血来,我尝到我的血又苦又咸,她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着,我积极反攻用我的嘴唇去包围她的嘴太大了包围不过来我只好嘬住她嘴唇的中部,我一嘬她就哼哼唧唧地叫唤。后来我拱开她的嘴唇启开她的牙齿把她的舌头吸出来像吃海螺肉一样她的舌头也是肥嘟嘟的跟海螺肉的味道基本差不多,她把身体使劲挺着哎哟哟地唤着,我们俩交换着唾液交换着呼吸交换着行喽往下我就不说了她说她从来不知道接吻是这样的激动人心,行喽我不再往下说了
    他端起缸子,呷了一口残酒,双眼放着光,脸上爆着锈屑,像刚从炉中提出来的一块等待锻打的熟铁。
    “便宜都让你这个小子占了!”我满怀醋意地说。
    他抓起那只烧鸡头嚼着,骨头渣子掉到河水中,引得河中群鱼泼刺刺跳跃。他真诚地说:
    “事后想起你,我感到很内疚,但人家都说爱情是自私的对不对?”
    我捅他一拳,说:
    “你小子,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去?”
    “我想跟她结婚,她能跟我结吗?我原想在南边打成个英雄回来跟李翠香吹了,就去找她。”他苦笑着说。
    “她知不知道你牺牲了?”
    “嗨,别天真啦!”他忧悒地说“你以为她还会记着我一个农村兵?再说我也不是英雄。我要像李成文那样,开战第一天就舍身炸个暗堡,电台广播,报纸登照片,她也许会触景生情,想起跟我还有那么一段故事。”
    “说到底你是运气不好,”我说“你死得挺窝囊。”
    “这样也好,”他说“要是我真成了英雄,那不很荒唐吗?我干了多少坏事呀!要是我成了活着的英雄,回守备区演讲,正碰上牛丽芳,那就热闹了。哪有英雄在住院期间闹恋爱的?”
    我说:“也许英雄里边也有在没成英雄前做过荒唐事的。”
    他说:“不提旧事了,死都死了十几年,还后悔什么呢。”
    我端起搪瓷缸,说:
    “让我们为牛丽芳干完杯中酒吧!”
    他说:“好,干!”
    我们吃完了面包、香肠。他把酒瓶子塞到树冠里,提起塑料布,把上边的食物渣滓抖到河里,大群的鱼儿吱吱鸣叫着围拢过来。有白鳝有鲇鱼有鲤鱼有草鱼还有一只大如团扇的老鳖。他突然问我:
    “想不想钓鱼?”
    “想啊,有钓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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