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息一声,说:
    “英豪,你本来应该成为一个大英雄,可惜运气不好。”
    “活着时不明白,死了才明白,当英雄也要靠运气。”他哀怨地说。
    “其实你也算是英雄了。”
    “别安慰我了。”他沮丧地说“连敌人的影子还没看着就死了,我算哪家子英雄。”
    “都怨罗二虎这小子沉不住气,翘起屁股,暴露了目标,自己死了不算,拐带着你也死了。”我愤愤地说。
    “所以我特别恨这个小子!”他咬着牙说“干部处长一提到他和我搭档我就拍了桌子,我说你们另安排别人干吧我不干了。干部处长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说处长您不清楚我跟这孙子是冤家对头。处长说什么冤家对头?都是阶级兄弟吗!我说这小子把我害惨了,要不是他我现在正在英模报告团里巡回演讲呢,要不是他现在我的身边正围着许多献花的姑娘呢。处长笑着说你这个同志哟,不要这么狭隘嘛。在漫长的革命战争中,我们牺牲的人可以说是成千上万个成千上万,像董存瑞黄继光那样轰轰烈烈的有几个?大多数人像你我一样死得默默无闻,他们中有的冻死有的饿死有的在河里淹死有的被狗咬死有的病死,张思德是在炭窑里砸死的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就说我吧,是过河时歪在水里呛死的,我觉得也很光荣。同志,孬好咱还在墓碑上留下了个名字,有成千上万的革命先烈连个名字都没留下,你能说他们不是英雄是狗熊吗?”
    “干部处长一席话说得我无言以对,我说处长你说得很对,可我一想到要跟他搭档带一个连队,就觉得心里别扭,这个龟孙子只讲漂亮话不干实际事,我怕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影响工作。处长拍着我的肩膀说,看同志要全面,要辩证,要多看别人的优点少看别人的缺点,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只要有诚意,就能取得一致,解决矛盾。回头我找罗二虎同志谈谈,相信你们能带出一个模范连!”
    “我给处长敬了个礼,说好吧处长我听您的。处长说不是听我的是听组织的。”
    “你们那边跟这边完全一样嘛,”我插话“死活都一样嘛。”
    “基本上一样,当然有一些特殊性。”
    “你能不能把这些特殊性给我讲讲,让我有点精神准备。”
    “算了算了,你迟早会知道的,我还是给你讲讲我们在那边办的刊物吧。”
    “死人还能办刊物?”我惊讶地问。
    他冷冷地说:
    “我请求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也不要用这样的口气问我。”
    “对不起,”我惭愧地说“我太激动了。”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本油印的杂志,可能是年代久远或者是受了潮湿的缘故,封面上的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但那“英雄魂”三个大字却还清晰可辨。他郑重地揭开封面,用枯黄的手指深情地抚摸着,锈蚀斑驳的脸上洋溢着感激之情。
    “我跟你说过我们连里那个文书吧?你要搞清楚,我说的‘我们’是我们,‘我们连’是我们到那边后整编的新连,是阴兵连不是新兵连,是我任指导员罗二虎任连长的连不是你当副班长罗二虎当班长的那个连。我说过我们连的文书爱好文学,经常写点诗歌散文什么的。我当指导员很开通,鼓励他写作,每夜多给他一袋萤火虫。我们连那个文书名叫华中光,他自己嫌这个名字不响亮起了个笔名叫‘死魂灵’,听说俄国一个作家写过一本书叫死魂灵?他是假的死魂灵,我们是真的死魂灵。死魂灵写诗,我念首你听?题目叫无题。”
    他翻开“英雄魂”慷慨激昂地朗诵起来:
    我是一个死魂灵
    但我有火热的感情
    我依然是一个兵
    每晚起床号吹响我们出操
    喊口号
    稍息
    立正
    再稍息
    再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跑步走
    一二三四
    齐步走
    唱歌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嚓嚓嚓
    立正
    现在讲评
    今天出操
    优点有三点
    一是步伐整齐
    二是军容严整
    三是步伐整齐军容严整
    不足也有三点
    一是步伐不太整齐
    二是军容不太严整
    三是步伐不太整齐军容不太严整
    今后要把优点发扬光大把缺点克服纠正
    现在解散洗脸刷牙吃饭吃罢饭捕捉萤火虫
    “你觉得这首诗怎么样?”他问我。
    我擦擦脸上的雨水,说:
    “伙计,这诗水平有限不过挺顺口的。”
    “他自己也知道这首水平不高,他还有许多首思想水平很高的,你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我说“这可是来自天堂的声音。”
    “哪里是什么天堂!”
    “那就是地狱。”
    “也不是地狱。”
    “那是什么地方?”
    “基本上像个幼儿园,”他说“也有点像个新兵连,记得吗?就是我们在丁家大院那个新兵连。”
    往事历历涌上了我的心头。他看到我的情绪悲凉了起来,就说,好吧,我给你朗诵一首死魂灵华中光的诗:
    啊呀呀好痛啊我的娘我的亲娘
    你儿子的身体已经像筛子一样前后透亮
    穿透了我的子弹又把我依靠着的那棵大树
    打成了重伤
    树的呻吟声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树说我是无辜的啊你们为什么要打烂我的胸膛
    这些灼热的铅弹将使我的血管再也不能通畅
    再见了再见了我的亲娘
    其实并不是您把我送上战场
    那些歌那些诗都是想像都是撒谎
    穿透了我的子弹更把我的亲娘的胸膛
    打成了重伤
    亲娘的呻吟声比黄河还浑比长江还长
    亲娘说应该让我去把子弹拦挡
    白发人送黑发人血泪汪汪
    啊呀呀我的亲娘啊我的亲娘
    啊呀呀亲娘啊呀呀我的亲娘
    我抬手挡住了他的嘴,说:
    “行了,伙计,别念了。”
    他将刊物和诗稿掖进怀里,说:
    “要不我给你背一首轻松点的?一首关于萤火虫的。”
    “算了,”我说“谈点别的吧,伙计,你们捕捉萤火虫干什么?”
    “捕捉光明啊!”他说“你们的夜晚是我们的工作时间,你们的白天是我们的休息时间。你难道没听人说,‘萤火虫是鬼的灯笼’。”
    “怪不得萤火虫总是在坟墓间飞。”我恍然大悟地说“如果活人们把大批的萤火虫赶到陵园里去,你们一定高兴。”
    “那我要代表战友们感谢你们!”他蹦起来,立正站在树冠上,挺胸收腹,向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的心被一种东西冲击着,感到热血沸腾,也猛地蹦起来,回敬他一个军礼。我们俩站在树上,如同两只鸟。
    僵持了一会儿,他嘻嘻笑起来,说:
    “站着干什么?坐下坐下,坐下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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