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下白云悠悠,层林尽染,炊烟袅袅,村落里传来一阵阵童稚地欢快叫喊声。
    “冲啊!”“杀啊!”“杀日本鬼子啦!”“抓汉奸啦!”一声声稚嫩的童音从村东头大榆树底下传来,四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手持枝条使劲地喊着比划着。和他们同龄的小女孩儿横芳芳飞一样跑过来,敏捷地从地上拾起一根枝条挥舞着,欢快地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喊着叫着跳跃着。
    三月的春风围绕着他们不肯离去,就连大榆树上的鸟儿们也啾啾地跟着欢唱,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们身上愈发显得活泼可爱。
    从山坡上走下兄妹两人,他们刚刚练功回来,看到这个情景四目相对而笑,飞快地跑过来,把他们背后捆好的柴禾扔到地下抽出其中的一根,也加入到小伙伴们的队伍中。
    “哥,你别在我前面,挡住我了。”任慧芝喊着任慧明。
    “芝芝,上我这儿,咱俩一起捉汉奸。”横芳芳喊。
    “还有我!”任慧明接着喊。
    顿时,喊叫声,欢快地笑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他们的额头沁出了汗水。正在他们陶醉在自我编导的游戏之中,谁也没有料到,横芳芳的娘楚雪梅突然冲进来,一把逮住横芳芳的胳膊怒斥道:“再叫你疯!再叫你疯!”一阵巴掌打在横芳芳的屁股上,噼里啪啦地响着。小孩儿们都惊呆地站在原地,不一会儿纷纷扔掉手中的枝条,然后又迅速地跑开。
    “别打啦!别打啦!”任慧芝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褚雪梅的胳膊拼命地摇着喊着,任慧明见妹妹差一点摔倒,他一头撞向褚雪梅的屁股,抱住她的一条腿没命地往下拽。褚雪梅禁不住兄妹俩的突然袭击,一屁股瘫在地上,连同兄妹俩一起滚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横芳芳从褚雪梅手中得到解脱,一个骨碌爬起来溜掉了。
    “看我不打死她!”躺在地上的褚雪梅仍然不解恨地大声喊叫着。“你俩别管!你俩别管!”兄妹俩仍旧拽着胳膊抱着腿。“她都跑得没影了,你俩还抱着我干啥?”
    任慧芝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横芳芳不见了,她赶紧站起来望着哥哥喊:“哥,你倒是松手啊,没事了。”说着话,任慧芝又去拉又笨又重的褚雪梅。
    兄妹俩背着柴禾回到家,崔桂花正在喂鸡,看见兄妹俩浑身是土衣衫不整的样子,笑道:“你俩这是怎么了?浑身上下全是土,赶紧扫扫去。”
    “娘,大表姐又打横芳芳了,俺们玩得好好的,大表姐照死里打她。”
    “你赶紧拉开啊!”崔桂花打断任慧芝的话。
    “拉了,我拽住大表姐的胳膊。”
    “我抱住大表姐的腿。”
    “俺三个就骨溜到地下去了。”
    “哎,冤孽啊。”崔桂花听着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她情急之下又开始咳嗽起来。
    “你着啥急嘛,又咳嗽了?他娘,你快去说说吧,知道了不劝劝不好。”任春生从屋里走出来说。
    “劝有什么用?劝过多少回了?还不是照打不误。”崔桂花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说。
    “她也不易啊,你当姨姥姥的,劝劝也是应该的,听不听在她。俗话说得好啊,他娘。虎毒不食子,这是个老理儿。芳芳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娘的不心疼孩子还指望着谁疼呢?再怎么着,咱也该去劝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任春生皱着眉头盯着老伴说。
    “好吧,饭在锅里,你们先收拾,我去去就回。”崔桂花摇着头走出门。
    “我哥哥今天可勇敢了,抱住大表姐的腿把她一下子拽到地上。”任慧芝仰望着任春生得意洋洋地说。
    “妹妹更勇敢,一下子就冲上去,拽住大表姐的胳膊。”任慧明说。
    “好啊,要是别人家的事,你俩可就不能管了,记住啊。你们俩可听好了,教你们俩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千万别伤了人,别看你们俩年龄小,学会的招式也不能用在好人身上。听明白了?”任春生从锅里端出一盆地瓜说。
    “听明白了,爹。”任慧芝跟哥哥使了个眼色,拿起扫帚到院门口打扫身上的尘土去了。
    崔桂花站在褚雪梅家的院子里数落着:“你可不能这样对孩子,孩子年龄小,她懂个啥?你毕竟是她亲娘嘛,这左邻右舍的,就你整天拿着孩子撒气?整天搞得鸡犬不宁,像个啥?”
    褚雪梅还在生气,她急促地喘着气说:“表姨啊,你不是不知道,这孩子惹了多少祸啊,前几天把人家张国文的头打破了,前一阵子没把丁莹莹摔死,村里谁家的鸡没被她撵得上墙上房的,就连人家的猪也被她撵得到处疯跑。她惹的祸还少啊,说都说不完。表姨啊,你说我这不是造孽吗?我死的心都有啊!孽种啊,孽种。我要是知道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当初怎么就不把她打掉呢?报应啊,我这是报应啊!”褚雪梅说着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桂花看见褚雪梅又像往常一样想起了伤心事,摇着头叹息着看了好一阵子才说:“哭吧,哭吧,越劝你,你越来劲了,要不是你表姨夫让我来劝劝你,哎,算了,你就哭吧,哭顶啥用吗?我走了,今黑里你可不许再打她了。”说着话,崔桂花一转身气呼呼地走了,撇下褚雪梅一个人仍旧哭个不停。
    天已经黑下来,任春生点了一个小煤油灯,看着大铁锅里崔桂花煮的地瓜干和新糊的大饼子直咽口水,他哼着沂蒙小调把它们端进里屋放在小桌上,香喷喷带嘎渣儿的大饼子馋得兄妹俩就想吃。任春生伸出大手捂着说:“都别动,等恁娘回来一起吃。”正说着话,崔桂花走进来。
    “他娘,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吃饭吧。”任春生看着崔桂花接着说:“咋样?没啥事了吧?”
    “我就不想去,你非得让我去,这下可好,又哭起来了,又想起伤心事来了。”崔桂花撅着嘴道。
    “哎,这苦命的孩子。娘俩命苦啊,可是也犯不着这样折磨自己啊。日子过得好好的,弄到这份儿上不易啊。”任春生递给崔桂花一个大饼子说。
    “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再说这种事咋说,命呗。”崔桂花咬了一口饼子问道:“你俩都跟谁一起玩来,咋惹得你大表姐发这么大脾气。”
    “我和哥哥背着柴禾到了村东口,远远地看见湾边有人玩,我俩就跑过去,张国文,郭伟,二胖子还有刘德发一起跟横芳芳玩儿。我们正玩得起劲呢,大表姐不知道啥时候闯过来抓起横芳芳就打,我和哥哥就拽住她。俺仨倒在地上,横芳芳就跑了,谁知道她又跑哪儿去了。”任慧芝歪着头看着她娘的脸色慢悠悠地说。
    “这叫啥事?不就是玩游戏嘛,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在一起有啥事?打孩子,无缘无故打孩子,有本事打老丁,打丁书记去。”任春生一直对丁书记不满意。他阴沉着脸顺手给女儿一块咸菜,又给儿子一块。
    “前几天芳芳把文文的头打破了,老张不愿意来着,他大表姐刚才还说这事,可是再怎么着也不能随便打孩子,把孩子叫回家去不就得了。打顺手了,可怜这孩子命苦。你俩以后可得多帮着她别让别人欺负她,再碰上这事,拉住你大表姐就行,把她拽地下干嘛?”
    “大表姐差点把妹妹摔倒,我不干了,就把她拽地下了。”任慧明说。
    “你这孩子,咋这样?万一伤着她,摔出个好歹来可咋办?”崔桂花控制不住自己不由得笑起来。
    “人家老张咋地他娘们了,自家孩子头破了,还不让人家去问问了,老张又没让她咋地。她拿着几个鸡蛋去看人家,人家老张不又给她送回去了,人家老张知道她不易。去年她家耕地还是借人家老张家的牛,这事她咋不说了。”任春生和张顺是从小长大的铁哥们,两个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要是听谁说张顺的坏话,他的牛脾气立马就上来了。
    “娘,横芳芳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就是个后娘,后娘就是坏,没个好东西。”任慧芝仰着头看着她娘一副天真的样子。
    “瞎说,再说我揍你,不让你吃饭。”崔桂花瞪着眼厉声呵斥道。其实,她从来没打过孩子,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
    “就是嘛,别人都这么说,又不是我说的。要是自己的孩子,大表姐干嘛整天揍她,打的芳芳都不敢回家,真可怜。你是我亲娘,你就没打过我。”
    “别人说的都是对的?听别人瞎说,不许你说,跟谁都不能说,记住了。芳芳就是太调皮,你大表姐才揍她的。刘德发倒不是他叔叔婶子亲生的呢,你们见过他叔叔婶子打过他吗?不是亲生的就得挨揍,自家养得猪倒不是亲生的,也没见谁有事没事拿着猪撒气。以后要是再听你瞎说,娘可要生气了。你大表姐要是再打芳芳,你让芳芳来咱家,我护着她,看恁大表姐敢咋样,她还敢打我不成?”
    “娘,你真好。这样,芳芳就不用一个人躲着流泪挨饿了。”任慧芝高兴地笑起来。
    “刘德发也怪可怜的,自小就没了爹娘,你俩平常多让着他们俩,不准你俩欺负他们。”任春生说。
    “爹,你说谁俩。”任慧明问。
    “我说你俩,你小子木头脑袋啊。”任春生笑嘻嘻地看着儿子说。
    “他们是谁?”任慧芝接着问。
    “就是嘛,你把话说明白点,连我都听糊涂了,还怪孩子呢。”
    “他们就是刘德发和横芳芳,他俩不易啊。不过我教你俩学的功夫,你俩可谁也不许教,这要是学了三招两式的伤了别人,咱可担不起。你俩练功的时候,偷偷练,要是有人在场就别练了,知道了?”
    “知道了爹,你就放心吧爹,守着别人练,俺还不好意思呢。”任慧芝从小就听爹娘的话,爹娘不让干的事,不让说的话,她从来不会干也不会说。
    “好了好了,吃完了吧?吃完了收拾收拾睡吧。”崔桂花去刷锅喂猪去了。
    这是1969年春夏之交,发生在沂蒙山区一个普通村落里的一幕,这个古老的村落一直秉承着祖先的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越来越亮,各家各户都关闭了院门上了门栓,除了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吠,一切都归于平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渐渐地进入梦乡,深深地鼾声此起彼伏地传出院落飘向远方。夜深人静,在这座古老的村落里,随着时代的变迁,朴实正直的人们正在演绎着各自不同的命运。
    任春生和崔桂花是一对恩爱的夫妻,1960年冬,经媒婆牵线搭桥,崔桂花和任春生订了亲,两个人只见了两次面,话说了没有十句,便匆匆于春节前成了亲。接下来,他们的儿子女儿相续来到这个多事之秋。
    1959年至1961年正是中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候饿死了不少人。因为没有粮食吃,人们只好吃猪草啃树皮,最后就连这些东西也没得吃。
    崔桂花的爹为了七个可怜的孩子能多吃上一口,最后活活饿死。不幸的事情接下来又发生了,崔桂花的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也先后死了。能活下来的人都了不起,都很幸运。感谢那些为他们活着而死去的人们,向他们致敬!愿他们的英灵安息。
    由于自然灾害造成的饥饿,乡里乡亲的都为这时出生的孩子叹气惋惜,谁也不知道这些襁褓中的婴儿,能否跟他们的爹娘一起熬过难关。事实证明,任家两兄妹是幸运的,尽管他们也有挨饿吃不饱饭的时候,但是他们毕竟熬过来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任春生的缘故。
    崔桂花经常跟孩子们说,“不管家里有多难,恁爹总能给我们弄来吃的,让咱们娘们填饱肚子。”每次听娘这么说,任慧芝就觉着爹了不起,爹在她心里就是一座山,一座不可逾越的雄伟的大山,比他们那儿任何一座山都高大,都让她肃然起敬。
    每天的晚饭,任春生总喝一小杯白酒,喝得高兴了,学着戏里的样子摇头晃脑,山里男人粗狂深沉的嗓音不停地哼唱着沂蒙小调,从小屋子飘向四周,“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二(哎)好风光”。
    每当此时,任慧芝总想趁机问个明白。任春生只是笑,脸上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气。不管女儿怎样撒娇怎样哄,任春生就是不说。
    把他问急了,便装作迷迷糊糊像是自言自语,“不易啊不易,那时候的事不好说,不好说啊!知道也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恁爹我也是被逼无奈,不然的话,咱们一家人能活到现在?都能活下来吗?那时候啊,不易啊。”说着说着,他醉倒床上,打起响亮地呼噜。
    任春生说一辈子最值得自豪的三件事,一个是让全家人都活下来了,一个是从来没浪费过粮食,“浪费就是犯罪”这句话经常挂在嘴上,成了口头语,再一个就是有个争气的女儿。
    任春生练就了一身好螳螂拳,任慧芝从小就跟着瞎比划,到了五六岁上,任春生就让兄妹俩一起蹲马步跳土坑,教他一些简单易学的基本功。等到任慧芝上了小学以后,任春生就教一些套路了。任慧明有点笨,总是学不完一整套拳路,往往是学了前面忘了后面,学了后面忘了前面。任春生很生气,朝儿子瞪眼发脾气。
    崔桂花袒护儿子,阴沉着脸说:“儿子笨还不是怨你,怀他的时候老挨饿,把儿子饿成这个样儿,连饭都吃不饱更比说什么营养了。”任春生只能摇头叹息,看儿子就是不行,不是练武的料儿,索性随他怎么练就怎么练吧,练到哪儿算哪儿了。再后来,任春生为了能够多教儿子一些招式,想了个办法,把套路中的招式拆开,让兄妹俩练对打。就是在这种实战的练习中,兄妹俩慢慢领悟着螳螂拳的奥妙。
    任慧明的基本功倒是很扎实,练不完一整套拳路,就压腿踢腿蹲马步,要不然就是一个人往山上疯跑。任春生担心儿子跑丢了,让女儿跟着一起跑,兄妹俩经常漫山遍野来回跑着喊着,跑累了就躺在山坡上。望着蓝天白云,远处的山头,高兴地打着滚儿,扯着嗓子瞎喊乱叫。每当看到蝴蝶蜜蜂这样的小飞虫,兄妹俩一个骨碌爬起来兴奋地喊着叫着追赶着。
    有一天,兄妹俩看到一只野兔从面前跑过,任慧明追得急,被脚下的山石绊倒,整个人飞了出去,额头撞出个大包,半边脸少皮没毛血肉模糊,血顺着脸颊滴在衣服上。任慧芝吓得半饷没回过神来,心疼地安慰哥哥:“疼吗?”“疼,不碍事,你别动。”“你别哭,咱回家吧。”“我没哭,我是男子汉,我才不会哭呢。”“哥哥真勇敢,我也没哭,我也是男子汉。”“你是女孩儿,你不是男子汉。”“我是女孩儿,可我也是男子汉,女孩儿里的男子汉。”任慧明想了想说:“那你就是女子汉,也是好样的,妹妹,咱们回家吧。”
    兄妹俩一边下山一边寻思,回了家准的挨揍,惹了这么大祸,还不得让爹娘揍一顿。兄妹俩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去,生怕再跌倒摔跟头。
    事情出乎兄妹俩的预料,他们非但没挨揍,反而受到爹娘的表扬。任春生小心谨慎地给儿子涂药水,崔桂花把兄妹俩换下来的衣服扔到洗衣盆里,皱着眉头一边搓洗衣服,一边瞅着丈夫给儿子上药水,嘴里嘟囔着“你轻点,别弄痛了他”。
    对于任慧芝来说,练拳纯粹是因为好玩儿,好奇心驱使她模仿爹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甚至爹的说话腔调,也觉着好玩儿而模仿。然而一件事情的发生却改变了她对练拳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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