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和田苗苗坐着一辆黄包车,直接来到府新街十七号。
    这是一条离开主街区繁华的街道,两侧全是富人住的别墅,行人稀少,显得安静而幽深。这里有几户战前就逃离了,有几户因不愿服从日本人的管理,被日本人强行占据了。但大部分还是保留了,虽然日子过得不如从前那么恣意潇洒,有所收敛,但基本保留了他们富足阶层的尊严。
    十七号是商会会长李厚泽的宅院。李厚泽在省城算是有影响的企业家,日本占领以后,被扶持为商会会长。当然,日本人也不傻,他们所实行的三光政策是针对我抗日根据地的,对其占领区却不是直接掠夺,而是实行扶持和管理政策,以求持续获取战争资源。商会就是对工商业的一种管理手段。李厚泽的作用就是组织工商户给日本人纳税捐款,生产和供应战略物资。他的权力不大,但管辖的工商户在他面前还是瑟瑟发抖,因为他身后是日本人,一旦引起日本人的不满,就无法生存了。而对日本人他的作用却是很大的,所以,他还是宫崎的座上宾,宫崎对他礼遇有加。
    十七号位于府新街的中前段,是一个宽阔的大院,一栋坐西北朝东南的三层楼,占大院的三分之一。楼的颜色看上去应该是淡黄色,由于日晒雨林,颜色变深了,许多地方被灰尘锈蚀的斑斑坨坨的,再经雨水冲刷,成一道一道的黑影,显得整栋楼都陈旧了。楼不是紧凑的根据功能分割各个房间,就像成一簇房子似的,而是整体呈长方形展开的,中间前脸突出,是楼内前厅,中间是大窗户,两侧做了削角处理,削角的部位有两溜小窗户。院墙是黑色铁艺栏杆,顶上是枪尖,内侧栽满了密密麻麻的蔷薇,赤条条的爬满了墙顶。同样黑色的铁艺大门紧闭着。院子西侧停着一辆黑色福特小轿车。
    李梅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眼前的一切都熟视无睹了,只扫了一眼,便上前按响了门铃。田苗苗却眼光不够使的,看楼,看院子,看围墙,再看李梅,问:“姐,这就是你家啊?”
    李梅不满她问这些幼稚的问题,反问:“你说呢?”
    田苗苗没在意她的口气,说:“我咋知道!你们家是不是有好多好多人?”
    李梅不解的问:“为什么?”
    田苗苗说:“人少的话,怎么能住满这么多房子,一栋大楼啊!”
    有房子就要有人住啊?李梅再没接他的话,不然她又要说:没那么多人住为什么要盖那么多房子?
    田苗苗却没管李梅回没回话,又指着院子西侧的车,问:“姐,那个黑色的是什么?”
    李梅说:“汽车。”
    田苗苗没见过,说:“汽车不是那种的吗?咋是这样黑的,圆溜溜的。”
    李梅说:“汽车的样子多了,只是你没见过。”
    “哦!”田苗苗突然有点紧张的抓着李梅的衣服,说:“姐,有人来了。”
    李梅也看到了,从楼东侧一间门朝外开的门房,出来一个老头,个子不高,花白头发,五十多岁了。他叫刘富贵,在他家看门十来年了。刘富贵出门小跑着过来,看到是李梅,惊奇的瞪着眼,说:“二小姐,你回来了?”
    李梅点着头,说:“刘叔,我爸我妈在家吗?”
    刘富贵忙开了门,说:“在,今天老爷和太太们都在家。”
    李梅径直往家里走,田苗苗紧跟在身后。到大门口时,正好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开门出来,个子不高,顶多也就一米六,但模样秀美,看穿着,腰间系着围裙,应该是佣人,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是垃圾,是要出门倒垃圾的。她看到李梅时,一下愣住了。李梅先开口,说:“花姐好!”
    她叫车秀花,李梅她们姊妹几个便叫她花姐。
    “是二小姐。”她一下放下篮子,抓住李梅看着,说:“你可回来了!两年多了吧?一点都没变!”
    李梅说:“花姐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我都快四十了,老了,哪还来的漂亮。”车秀花说着,转身对楼里喊:“老爷,二太太,二小姐回来了。”她喊完,把门打开,又打量着田苗苗,问:“这位小姐是谁?”
    李梅说:“我在路上捡的个妹妹。”
    “啊—”车秀花意外的说:“路上还能捡到这么漂亮的妹妹。”
    田苗苗也不计较李梅说她是路上捡的,羞涩的问了一句:“花姐好!”
    “好!好!”车秀花拉着田苗苗的手,摸了摸,说:“快进吧!”
    李梅和田苗苗刚跨进大门,二楼走下来一个四十多岁,近五十岁的人
    楼内前厅是通高的,显得明亮宽敞大气。迎面是宽阔的楼梯,直通二楼,左侧是弧形楼梯,通向三楼。楼内装饰主要是木质的,木地板,木墙裙,木楼梯,木门,柱子也是用木头包装的,中式风格浓郁。可家具却完全是欧式的,深色宽大雕刻靠背皮质沙发,包边的茶几,玻璃吊灯。这也是当时富豪们特有的追求。
    二楼下来的人留着整齐的短发,近一米八高的个子,壮实的身材,硬朗的五官,眉眼棱角分明,戴着一副金架眼镜,眼镜架的右侧还垂着细细的金链子,嘴里叼着黑色烟斗,手里玩着两颗玉石球,手指戴着红宝石戒指,上身穿着黑色皮马甲,马甲兜里别着派克钢笔,下身却穿着中式藏青色尼子料裙子。你说不上他这装扮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富家翁的装饰打扮。他就是李梅的爸爸李厚泽。他今天正好在家,听到佣人喊梅儿(对李梅的昵称)回来了,说不上是惊是喜,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腾!”的站起身就往外走。在他身边都能感觉到他暴怒的气息。
    他身后跟着三个女人,和他差了一级台阶的是他的大太太,名叫沈逸兰,和他相仿的年纪,修长的身高,头发盘在脑后,一身缎子料印花旗袍,外面是一件青色对襟盘扣外套。旗袍在这个时代情有独钟,有身份的女人更是衣不离身,这个季节也外衣内穿。她戴着翡翠耳坠,绿油油的翡翠镯子,金戒指。眼角已经有明显的鱼尾纹,但肤色白皙细腻,还显得年轻,修剪的标致的柳叶眉,丹凤眼,高挺的鼻梁,瓜子脸,贵气而俊秀,又有知识女性的那份睿智。她是李厚泽的原配夫人,家里人都叫她大太太,李梅叫她大妈。
    接着跟着的是李梅的妈妈黄枝芳,模样和身段与李梅有几分相像,但又有明显的不同。同样的是苗条的身材,白嫩的肌肤,年轻而美丽的容颜。不同的是黄枝芳穿着紫色碎花偏襟盘扣上衣,蓝色长筒裤子,戴着大大的金耳坠、青色玉石镯子,金戒指。一眼看去就是一位阔气的太太。在她跟前,李梅就是个乡下小县城来的姑娘。她今年四十三岁,是李厚泽的二夫人,家里人都叫她二太太,大太太和三太太的儿女叫她二妈。
    走在最后的是李厚泽的三夫人丰玉青,李厚泽常亲昵的叫她青儿,比李梅大一岁,记得李梅爸爸娶她时,李梅妈妈黄枝芳曾危机而哀怨的说:“我都快四十了,到了男人嫌弃的年龄了,人家才十九岁,太悲哀了!”李梅那时候不懂这些,只是心里怀着对严厉的爸爸的敬畏,对温和而睿智的大妈的尊重,了解了妈妈的心思,对这个三妈仿佛胎里带来的憎恶,见了面叫一声:三妈!表示最大的尊重,很少和这个三妈来往,更没有亲近。然而爸爸却和这个三妈亲的像粘在一起了似的。也由此李梅除了敬畏爸爸外,就是和爸爸的疏远,也正因为此,李梅受家庭的影响小,使她很容易接受革命思想,走上革命道路。
    丰玉青嫁到她们家后,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五岁了,叫李丰,这时不在家,上幼稚园了。李梅的大妈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便是李梅的大哥李徽,今年二十九岁了,在侦缉队上班,是侦缉队的队长,曾在日本留学,娶的就是日本媳妇,叫小泉纯子,身边有个女儿,今年三岁了。第二个比李梅大一岁,两岁时夭折了,第三个叫李晴,比李梅小三岁,去年学校毕业,在警察局任日文翻译。李梅妈妈在李梅身后还生过一个男孩,三岁时夭折了,李梅妈妈太伤心,发誓再不生了。
    丰玉青不但年轻,也是肤白貌美,这时,穿一身碎花缎子旗袍,披一件裘皮短外套,近一米七的身高,肤如凝脂,口红涂得鲜艳欲滴,好色的男人看见了怕都想要冲上去咬一口。一对大眼睛含情脉脉,那眼光里透着一种难以言传的犀利,使人既贪婪她的美色,又不敢藐视她的身体。她最受李厚泽宠溺了,她之所以走在最后,是她最小,会来事,而且显得懒散,更有对李梅回来不怎么感冒,只是碍于李厚泽的女儿而已。这时在到大厅的最后三级台阶上停住了,斜身手肘撑着楼梯栏杆,依身而立,看着眼前的情景,
    一声二小姐回来了,一家人全出来了,可见这件事在家里的影响。
    李梅自知是要回来做工作的,想表现得亲切一些,满脸笑容的上前抢先喊:“爸,大妈,妈!”
    李厚泽已下了楼梯,取下嘴里的烟斗,冷着脸,也没回应李梅的称呼,自以为李梅是在外面瞎混不下去了,才又跑回来的,所以前所未有的厉声喝道:“跪下!”
    李梅一下僵住了。她想到过爸爸会严厉的对待她,会像审贼一样审她,没想到一见面就让她跪下。如果就父女俩,她跪下就跪下了,现在当着全家人的面她要跪下,在这个家她还有什么尊严和地位?以后还怎么做工作?她决不能被人呼来喝去,就是爸爸也不行,何况爸爸现在还是个大汉奸。她是回来做工作的,与他斗争来的,不是来乞求他的。只是他毕竟是爸爸,所以她盯着爸爸,口气却平缓的说:“爸,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厚泽却更威严的抬高声音,身子都抖了抖的说:“我让你跪下!”
    李梅也是脸色一冷,也抬高声音,说:“我要是不跪呢?”
    李厚泽气的身子一转,举手就要给李梅一巴掌。嘴里还喊着:“你个逆……”
    这时,站在李梅身后的田苗苗身影一闪,就站到李梅身前,抬手就要格挡李厚泽的手。两人的手就差那么一点没接触上。
    李厚泽的手停住了,田苗苗往前一扑,让他神经一紧,一股危险的气息迎面扑来。他不会武艺,但对这股气息感觉的这么清晰。他没受到攻击,田苗苗只是阻挡他的攻击的,但他还是产生了退缩的心理。他听到李梅说田苗苗是在路上捡的个妹妹,像他这种家庭,想来寄养生存的人不奇怪,他根本没当回事。可田苗苗这快的让人惊异的身手,这意图,可不是路上随便捡的个妹妹那么简单。他心头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意识到梅儿不是一般人了,不是在外面瞎混不下去回来的。两人的气势让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停住了。他是很强势,在家里说一不二的人,但并不是个残暴的人,他打过儿子,但从没打过女儿,在他的观念里,女儿是由妈妈来管教的,男人管教女儿有违人伦。今天实在是女儿的行为太过分了。
    只是大家都没注意到,三太太的神色变了几变,腿脚在蠢蠢欲动。
    李梅一把拉住田苗苗的手臂,把田苗苗拉到身后。她的衣服都碰到她爸爸的衣服了,抬头盯着她爸爸的眼睛。这是她爸爸,田苗苗不该出手,也不能出手,可她没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情景,现在已经发生了,她只好护着田苗苗,又委屈的满脸泪水的说:“我回家来了,你要干什么?你就这么恨我?我做什么事了?我那得罪你了?我那对不起你了?你打我,凭什么?”李梅把脸给她爸爸跟前伸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打吧,朝这打啊,打啊!”
    李厚泽的胸脯明显的起伏着,放下手,极力平息着心里的气,一时间无所适从了。要是儿子,他这一巴掌不但要打下去,要有外人掺和,他不定会闹什么动静,说不定会动枪。可女儿不一样,只要不是到外面瞎混,他就不能动手。他这一巴掌没打下去,反倒心里有些后悔。他极力缓和的说:“你出走一声不吭,一走几年没个音信,你把这个家当什么了?现在想回来就回来,你要把我摆在那啊!”
    李梅身子抵住爸爸的身子,还往前拱着,逼着,带着哭腔,歇斯底里的喊着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你管不着!你是我爸爸,你不想当了就说,我给你挪位置!”
    李厚泽被气得一时不知道该骂还是该笑。如果女儿这时低眉顺眼的求饶,他不但会打,说不定会再踹两脚。看着和个斗鸡似的女儿,他却不知所措了。女儿不好养,轻不得重不得。想维护自己的尊严,又挥不起巴掌,毕竟是手掌心捧大的,心里反而软软的,想抱抱她,可又做不到。自女儿长大后,他就有意避开,十好几年没碰过女儿的身体了,女儿这样抵近他,他像浑身长了刺一样难受,只好往后退了两步。
    这时黄枝芳到跟前拉自己女儿,说:“别这样跟你爸爸说话。”
    李梅知道妈妈既想护她,又要维护爸爸,以压制她来平息爸爸的怒气。她甩开她妈妈的手,说:“不要你管!刚才他要打我,你为什么不拦着。”
    黄枝芳还是顾忌的说:“你这妮子,你是他的女儿,他不心疼你,要打你,我能拦得住。”
    李梅又怼她妈妈说:“那我挣两句,你就来拦我了,看我好欺负是吗?”
    黄枝芳也是满眼泪水的,给女儿擦着眼泪,说:“你是妈的心头肉,妈心疼都心疼不过来,什么时候欺负你了。再说,你出走几年,音信全无。外面多乱,到处在打仗,我们多担心啊。你爸爸四处打听,两年都找不到你。我们都死心了,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说你狠心不狠心,让你爸爸打几巴掌也是应该的。”
    她这几句话既平息了李厚泽心头的气,又平息了现场冲突的气氛,缓和女儿这么强势冲撞李厚泽引起的全家人的不满。
    李梅仍抽吸着鼻子,说:“他没打我你还不舒服了,那你现在打吧!”
    黄枝芳整理着女儿的头发,又抱住女儿,拍着她的背,说:“不打了!不打了!以后到哪里去,一定要跟我和你爸爸说。我们一家都好好的。”
    李厚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逸兰,晴儿晚上回来吧?”
    沈逸兰说:“我不清楚,我打个电话问问。”
    李厚泽又说:“再给徽儿也打个电话,就说梅儿回来了,晚上到家来,吃个团圆饭。”
    “哦!”沈逸兰应着,到旁边放电话的小几旁打电话去了。
    李厚泽想喊管家,又想起管家到厂里去了,又喊:“魏青。”
    西侧楼道口立刻跑出一个三十几岁,穿一身中式黑衣,头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李梅知道,他叫魏青,跟着爸爸十来年了。魏青到跟前,说:“老爷!”
    李厚泽说:“你去给厨房说一声,晚上吃团圆饭。”
    魏青跑着去厨房了。
    李厚泽转身上楼了,今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想着逃避似的,不知是喜是恼,心里乱哄哄的,本该和女儿亲近聊天,享受天伦之乐,却只想着离开,有些不胜女儿回家来在精神和情感上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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