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笼罩了半边天,汗湿透了整脸整身的乔释谦,拚了命地往乔家后方那一大片桦树林冲。能找的地点他全翻遍了,最后只剩这个地方。他发了疯似的跑着,心脏痛得几乎随时要停止,只求能来得及阻止白苇柔。
    就在奔进林子里不到五分钟,他瞧见了她正踢开脚下的板凳,整个身子挂在离地两尺的白绫带上。
    “不!”乔释谦凄厉地喊,奔上前抱住了她的双脚往上顶,眼泪慌乱地滑了下来。“快!快救她!”他嘶哑地吼叫。
    乔贵手忙脚乱地解开了绫带,白苇柔身子一摔,栽在乔释谦的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她捶打他的手,痛恨地喊着。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不再莫名其妙消失的。苇柔,你怎么忍心这么做?”他牢牢锢紧她,灼热的鼻息一波波吹到她耳边。
    “是我害死少奶奶的如果我肯走得远远的,她不会被逼成这样,她现在还会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白苇柔崩溃了,无法遏止地放声大哭“释谦,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在乎你。少了你的心,她宁愿不要活!”
    “所以你要死?你对她歉疚,就要抛下我走?你们俩口口声声都说爱我,却都要离开我,然后呢?你们都解脱了,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将这个苦果留给我尝?”
    “不然我能怎么办?释谦,我能怎么办?”她悲哀地看着他。“她要我好好照顾你她临走前惦念的全是你,她把你托给了我,她成全了我们,这样对少奶奶不公平,我办不到!”
    “如果你真歉疚,那一晚你就不该来;可是你来了,你不顾一切地来了。如果你认为靖心是因你而死,那么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不要这么说!”她爆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释谦,你怎么能怪你自己?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呀!我觉悟得太晚了。早在我执意不离开你,就已经伤害她了!”
    哭着哭着,她被乔释谦拥进怀中;一记响雷劈下,豆大的雨滴哗啦哗啦地下。
    “都是我,你们谁都没有错,是我”他喃喃念着。
    连着几日折腾,白苇柔心力交悴,哭着哭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晕厥过去。
    赵正清一搭脉搏,没几秒钟,脸色严肃地转向乔贵。
    “她怎么样了?”顾不得全身冻得发紫,乔释谦捉住赵正清问。
    “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不宜过于劳累。”
    乔释谦惊愕地望着乔贵许久,而后者投注在白苇柔身上的眼光却只有关怀,没有一丝做父亲的喜悦。
    “这孩子是谁的?”乔老太太突然开口,眯紧眼直觑着白苇柔。“你嫁阿贵才不过一个月,就有三个月的身孕。你最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醒的白苇柔白着脸,僵硬的两手紧紧捏着被单。
    三个月!乔释谦颤颤巍巍地跪坐在她身前,紧盯着她的眼睛。
    “孩子是”他打颤着,就是没能问全这句话。
    如果她承认了,她会变成第二个赵靖心。白苇柔倏然抬头,彷佛赵靖心就在眼前;她如果承认了,留下来会有比死还不如的待遇。出身名门的赵靖心尚不能躲过,况乎她的出身是一道挥不去的烙印,随时随地会让乔老太太对她挥杖相向。
    “是阿贵的,请老夫人不要妄加猜测。”乔贵急急跪下来喊道。
    白苇柔瞅着乔贵,他的表情急切,却又那样严肃而认真。含着泪,她笑了;若这世上还有谁教她感激涕零,也就只有他了。
    乔老夫人突然一把揪住白苇柔,冷酷的眸光像针一般扎进她瞳仁里。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她横过乔释谦一眼,似乎有绝对的胜算推翻乔贵的答案。
    乔释谦受伤的第二晚,那个蹑手蹑脚走过川堂的,明明就是白苇柔,她相信她绝不会看错。要说乔释谦真没那种心,那夜里也都证明了。
    一等白苇柔怀了乔家的种,孩子一落地,她自然会想办法把白苇柔料理掉,这是她的计划。乔老太太阴恻恻地想着,那孩子将会完全属于她。她已经在乔释谦身上失败过一次,她不会再失败第二次。
    一切都这么顺利,只除了赵靖心的意外;不过那是她自找的。乔老太太逼近白苇柔,自信满满。每件事都出乎她意料中的顺遂,怎么会在这里断了线?
    “说呀!当着乔家所有人的面、当着释谦的面,你大声给我说清楚,孩子到底是谁的?”
    白苇柔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尤其是乔老夫人的那双眼眸,近距离看更是恐怖。她终于明白,为甚么赵靖心会如此依赖乔释谦,这女人行事太狠绝!别说赵靖心怕,连她都会胆寒。
    乔释谦拉开母亲,将她的手轻柔地放进棉被底下。
    这已经是主人对奴仆之间最禁忌的行为了。
    “苇柔,说呀!”赵正清也急于想知道答案,他在这场被逐出竞赛的感情里愈来愈困惑;即使已成了局外人,他仍不明白事情的真相。
    乔贵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白苇柔垂下眼,镇定自己的心,却在望见乔释谦搁在棉被上的手时,方寸大乱。
    “说吧,苇柔。”
    不,她不会再跳进深渊了。坐在她对面这个男人给了她新的生命和尊严,赵靖心在临走前给了她宽容和希望,还有乔贵,他为她背弃了对主人的忠诚。她背负着他们的爱,她要活着,用她自己的方式活着。
    如果这会伤了乔释谦,她也无能为力。
    “不,是阿贵哥的。”她覆住耳朵垂下头,不忍见他的表情。
    “苇柔。”
    “是阿贵哥的,我不会骗你的。”她喃喃念着,躲开他的眼光,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乔释谦的眼神黯了一层。
    当日是他先轻轻松开她的手,又亲手捻熄了那盏灯。如今他能有的期望,也只是日后默默祝福她一切平顺。
    望孙心切的乔老夫人脸上肌肉却频频抽动,失望令她咬牙切齿,却无可奈。
    赵正清的心里沉淀着。对他而言,这个答案只是明白真相的释然,没有半点意义。
    “少爷,让苇柔休息吧。”乔贵不忍地开口。
    “是呀,你该休息了。”他有些茫然。
    “阿贵哥,你为甚么不说出真相?”确定人都走光了,白苇柔抚着小肮,轻声问道。
    乔贵摇摇头。“孩子是你的,没有人能替你作决定,就是少爷也”他沉吟了一下,为难地叹口气。“我从来不曾骗过少爷,但做都做了,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错是对。”
    人,散尽了,连阿贵都走了。房内静静的,只留她在喜悦和悲伤里徘徊。
    在乔家留了两天,直到众人戒心尽去,白苇柔趁着夜里,甚么都没有带,悄悄离开乔家。
    她轻抚着肚子,在乔家后门外静静站了许久。
    在她生命里最真纯的,曾有这么个人驻足过、深爱过;虽然不能在一起,但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白苇柔垂下眼眸,一抹凄柔却崭新的微笑在思绪中浮起。
    想来只有她自己最明白,她是怎么用心看待这段情的。
    若人生只为了这一次,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似乎太傻了;但对她来说,那样就够了。毕竟无怨,也无悔。
    白苇柔出走的消息一传回主屋,乔释谦捏着乔贵,责难又伤痛。
    “你对她不好吗?为甚么她要走?”
    “少爷,乔贵跟了你十五年,可曾骗过你?”
    “现在说这些做甚么!”乔释谦怒吼。“那么乔贵现在更不会骗你,和苇柔成亲一个月以来,乔贵根本没有碰过她。”
    “你”“苇柔不是随便的女孩,那孩子是少爷的。她不想为难你,才和乔贵私下商议骗了少爷,请少爷”
    话还没说完,乔老太太突然跳起来,发了疯似的举起拐杖朝乔贵狠狠打去。
    “你这活着该下地狱的死奴才!竟敢串通苇柔那贱人来骗主子!把他赶出去,释谦,乔家没这种不忠不义的奴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老夫人,别气呀!”张妈一迳拍抚着乔老夫人的背。老夫人的怒气顿时成为众人平抚的焦点。乔释谦仍怔怔地瞪着乔贵,不能置信。
    是了,从他受伤、白苇柔偷偷来探的那一夜算起,时间上完全巧合,她为甚么又要否认?
    “为甚么她不肯说?为甚么她要把这些委屈往肚里吞?”他心里一片荒芜地问。
    “因为她不想你为难;加上少奶奶的死,她一直不能释怀。”
    又是不想让他为难!乔释谦捧住头闭上眼。
    “我早知道早知道”他喃喃念着,却不敢再继续想,就怕想到过去,会痛得落泪。
    这一生,他竟如此失败,重重负了两个女人的爱。一个深情、一个义重;他失去一个,竟还笨得错放了另一个。
    “就算翻遍这县城的每一块地,都要想尽办法给我找到那贱人!在这世上,谁都不准偷走我的孙儿!释谦,想想办法把那女人给找回来!”乔老太太神志有些错乱地揪着他的衣衫,眼底绽放着奇异的光采。
    乔释谦扶着她,只觉得世间事凄凉而悲哀。
    终于明白苇柔为何能不顾一切,甚至抛下他,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孩子不是工具,白苇柔也从没打算把肚子里的孩子当筹码;没有一个母亲会,但是乔老夫人会。乔释谦身受她的教养,怎么会不清楚她的性格。到时侯,被迫离开孩子的,将是白苇柔;一如当年他亲生母亲的下场。
    出身大户人家的赵靖心尚不能逃过这一劫,白苇柔更没有胜算在这场权力争夺战中打赢。
    “释谦,把她找回来,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不。”
    “不?你跟我说不?”乔老夫人呆呆地瞪着他,突然有些和气她笑起来。“是了,你这孩子总算想开了。不要白苇柔也没关系,这样子,明儿个娘再帮你物色几个姑娘。”
    他怜悯地望着母亲,木然地离开。
    晨光在大门拉开的那一刹流泻了满地,江杏雪痹篇刺目的光芒,在视线中瞧见两名男子。
    她没有太多讶异;前一晚白苇柔只身来找她时,这迟早就是她必须面对的问题。
    “进来吧。”她开门,进屋倒了茶。
    “苇柔在哪里?”赵正清冲进来,出口就问。
    她冷冷横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她怀了孩子?”见她不说话,赵正清又急又气地大叫,乔释谦一旁拉下了他。
    “我知道。”江杏雪淡淡地说,一口喝光了茶水。
    “那你还”
    江杏雪抬起头,仍是面无表情;就连看到乔释谦那心急憔悴的脸,都无动于衷。“那又怎么样?她想走,就表示她不想留下来。找着了人又怎么着?脚长在她身上,你们能时时分分看着她、管着她?”
    “我知道她不想留下来。”乔释谦闷吞地开口:“我只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孩子是你的,她说甚么也会把这孩子留下来,你不用担心。”江杏雪嘲讽一笑。“女人,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是傻的,苇柔就是那九个之一。过去的教训,她永远学不乖。”
    “我不要听你的女人论调,我只想知道为甚么你不能说?”赵正清怒道。
    “时候没到,你们走吧。”她拉开门。
    “江姑娘,我知道过去曾冒犯了你,我希望你能见谅,别把我的私怨当成手段。”
    “笑话!”她霍然转身,不怒反笑。“你以为你是谁?我江杏雪是甚么人?不该我做的事,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会做;要是真该我做的,一样也少不了。苇柔是我的姐妹,我自然有我的分寸。倒是你赵先生,我跟你非亲非故,说我对你耍这种手段,也太抬举我江杏雪了。”
    她的神情杂着嗔与怨,赵正清一时间口气竟软了下去。
    “你为甚么这么讨厌我?我们以前不都处得好好的吗?”
    见他困惑低语,江杏雪心一揪,只得咬牙转过头去。
    “江小姐。”
    “我不会说的。乔少爷,你问一百遍,我也不会说。”乔释谦转身黯然离开,此情此景,只教江杏雪心里五味杂陈;既羡慕白苇柔的福气,能得乔释谦的倾心相爱,又怨白苇柔让她认识了赵正清。她甚么都没说,一会儿走进房里,把那一晚赵正清留在她身上的外衣捧了出来。
    “这衣服我洗过了,也烫挺了,你拿回去吧。”再一次直视赵正清的眼眸,江杏雪依然惊心动魄。自从在怡香院错拉了他一把,她一直没能好好想清楚事情的根由。
    唉,一切都不由自主;就连情生意动,也教她不由自主。直到今日的黯然神伤,都是不由自主啊。
    “过去的我们是甚么样子?”她问。
    赵正清被问得沉默了。
    “你喜欢苇柔,你姐又因苇柔而死,现在却拚命帮着你姐夫找人,你真让人糊涂。”
    听到这话,赵正清捏着衣服,只得苦笑。“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我像个傻子似的转来转去,也不知道甚么才是自己真心想追求的。我想,我对苇柔是真的放弃了。她配得上我姐夫,比起她的决心和勇气,我像个一事无成的糊涂蛋,我只会让女人生气。”
    他犹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转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听着他诚诚恳恳说着这些话,便在江杏雪心底的往事也随之而起。白苇柔的话犹言在耳,赵正清的确太像那个当年背弃她离去的男人;他的书卷气质,他天真飞扬的神情,甚至是那生起气来暴躁不安的性格,都很像。
    “那天的事我不怪你,没必要了。”她掩嘴打了个呵欠。
    春寒料峭的早晨,她披着藕色棉袄,头发有些蓬乱,金色的光线衬着偏灰的色调,冷冷地罩在她那憔悴的脸上。
    那模样教赵正清想走过去问她,是从甚么时候,她的人变得如此哀愁难解?
    “正清。”乔释谦在门口喊。“别为难人家了,我们自己找找吧。”
    “不用找了。”江杏雪打断他的话。“乔少爷,我明白你现在是心急如焚;可是,请你替苇柔想想,让她安静一阵子也好。有你的孩子,她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可是”
    “她爱你,是不是?”江杏雪问道。
    乔释谦眼底浮现了泪光,他点头,沉沉咬住心里的恸。
    是的,苇柔就是太爱他,才会背负这么多。这教他于心何忍,教他情何以堪?
    “走吧,正清。”他叹了一声,大步走出去。
    赵正清仍想留下来和江杏雪说甚么,却碍于乔释谦,只好也跟着走了。
    “我会再来找你的。”临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喊。
    两天后,赵正清真的来了。江杏雪替他倒了杯茶,下意识地啃着指甲,闷吞地看着他。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完了。”她说。
    “我说过我会再来的,杏雪。”
    “这好像是你头一回叫我。”她微微一笑。
    “别这么漫不经心,可以吗?”他口气严肃,略带恳求地说。
    “说吧。”靠在窗户旁,她交握的手心泌着汗,那是没人能懂的心倩起伏。
    “我”
    “杏雪。”醇厚的声音在门板后突兀地响起。
    赵正清转向来人,是个打扮得宜的中年男子。
    “你有客人在?”是询问,也是试探。
    江杏雪心一松,多个不速之客搅局也好,她朝来人嫣然一笑。
    “哪儿的话。文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我给您介绍,这位是赵大夫。”
    “你好。”
    前所未见的怒火在赵正清心中狂猛地烧起。在这座城里,她到底有多少男人?一个个亲热地喊着、唤着她的名,而他,就像个傻子,执意想取得她的谅解。
    她说得好,对他能有甚么好谅解的?这么多男子,有的是钱和名,多他、少他一个又何妨?
    看到他轻蔑的表情,江杏雪的心沉了沉,硬着笑容继续介绍:“这是文忆陵,报社主编。”
    他恨恨地撇过脸,轻视那伸到面前的手。
    “那么,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文忆陵没有生气,好像已是见怪不怪。他很风度地笑笑,负着手便要离开。
    “不用了。我跟江姑娘只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文先生不置一辞,迳自走出门去。
    连个嫖妓的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赵正清转向她,再也忍不下这口气。
    听出他的怒气,江杏雪的语调不自觉地放软。她伸手触及他的发,却被对方嫌恶地痹篇。
    “看来你不打算说了。”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江杏雪笑得辛酸。但她不怨任何人,这条路是她选的,再怎样苦涩难捱的结局,她都不会逃避。
    眼前,她明白跟他是不会有交集了。
    瞥见那淌不出半滴泪的笑,赵正清一口怨气突然消逝得无踪,剩下的只有懊恼和难堪。他又伤害她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见不得她这样笑得没半点生气。赵正清俯身上前,狠狠吻住了她。
    彷佛是他心里一直想要做的事,在梦里演练了数百回,做起来驾轻就熟;而她也不似往日的顽固跋扈,而是错愕中的顺从。
    “为甚么?”一会儿她推开他,气息不定地问。
    “我”赵正清茫然地看着她,不解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江杏雪睁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前一秒钟这男人才把她当垃圾,后一秒钟却不在乎地亲吻她;而理由只是他不知道?
    “你到底把我当甚么?”她憋着气,闷闷地问。
    “朋友。杏雪,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刚才的冒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朋友?无论如何,都还只是朋友,这就是他心里的想法。
    江杏雪退了一步,指向门外,不能遏抑地咆哮起来:“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杏雪!”
    “出去!”她高挺的侧脸像蒙了层冰,凛然而不能侵犯。
    赵正清颓然地走出去,却没忘给那位在院子里赏花的文先生一个轻蔑的眼神。
    直到离开寡妇胡同许久,赵正清才想起来,那位文忆陵就是亲笔替乔家改写状纸的最后一届秀才书生。
    胡同内的空气似乎在赵正清离开后便停滞了,寂寥得嗅不出半点生气。只有文忆陵,仍在门外静静瞅着她。
    “你总算也碰着了。”他平平的声音透不出半丝嫉妒,反而是种欣慰。
    “你也出去!”江杏雪僵着脸,转向他低吼。对于她的吼叫,文忆陵并不以为意,反而坐下来主动替自己倒了杯水。
    “看我这么狼狈,你很高兴吗?”
    文忆陵的杯子在唇边沾了沾,随即错愕地摇头。
    “打从咱们在怡香院认识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吧。”
    “”“这么久的交情,我会在这里对你幸灾乐祸?”
    江杏雪自知理亏,闷闷地垂下头,仍是不吭一句。
    “杏雪,放开一点坚持,过得希望点,有这么困难吗?”他坐在她身边,扳着她的肩,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我这样子像过得没希望吗?”她被激得叫了起来。
    文忆陵托着手背道:“被男人抛弃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浪费了十年去恨一个人不够,你还要斩断自己未来的幸福?”
    江杏雪像是被雷殛住一般的僵住了,随即拉住肩幅两端棉袄,用力拥住自己。
    “我没有幸福!像我这种人,也不奢求幸福。”
    “那是你的借口。”
    “是借口又怎么样?你为甚么一定要提起那件事?”
    “能不提吗?”文忆陵掀起眉心。“你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该杀该斩的是那个把你骗得一无所有的男人。你恨他让你身陷红尘,但赵正清跟这件事毫不相干,你又何必迁怒?”
    “我真后悔把我的事告诉你。”她沉默半晌,一会儿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
    “你该后悔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放弃一个你想爱却不敢爱的人。”
    “住口!”
    文忆陵站起身,表情一贯平和。“杏雪,别太固执了。”
    “住口!住口!住口!”她气得眼睛发红,捶胸顿足,就差没出手打他。
    但打了文忆陵又能怎样?江杏雪心知肚明,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垂下头,理智地决定着,哪怕脑海里有一千一百的理由都在拚命附和著文忆陵的话;但那样的伤害一生一次就够了。
    “几年前你拜托我帮你查的事,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告诉你。”
    “甚么?”她讶然。
    “关于那个刘仁杰,你不会忘了吧?”
    刘仁杰!像有甚么东西在心中炸开,江杏雪原本麻木的痛处一点一点苏醒了,是了,这就是他们今天要谈的主题;说她的过去,说她的往事,说她曾经如何懵懂冲动去深爱个男人。为他背弃礼教、背弃家庭,一心一意要跟他远走高飞;结果,那个人却毁了她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长在心里?长在日子里?她的一辈子破人轻贱地卖给了怡香院,她哭过、争过、吵过、闹过;心高气傲如她,也知道这一生与幸福绝了缘。
    忘了?不,她怎么会忘?那样丑恶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她会走上这条路,全拜那个男人所赐!
    “这么巧,我想知道的时候没消息,这当口你倒提起来了。”她冷哼,却掩盖不了心里的激动。
    “我希望这足以改变你那顽固的想法。”
    “说吧,我在听。”
    “他在上海拐了一个黑帮老大的女人,被砍了一只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烂疮,在码头靠乞讨为生。”
    她震惊地望着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杏雪,你不用罚他,自有天理治他。他已经得到报应了,你的恨也可以消了。”
    “就这样?”她掀起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十六岁的往事不过十年,她却已经沧海桑田。江杏雪抚着胸口,这儿曾经瘀痕斑斑。记得入怡香院的第一天,为了守护最后一丝尊严,她抗拒,甚至不惜让强行索欢的客人打得浑身是伤;然而还是挣不过一个“命”字。
    那个人不过断了只手,抵得过她十年来淹在心坎里足以灭顶的恨?
    当初她也是人人捧在掌心里疼之入骨的富家女呀!江杏雪一恸,忽然覆住脸,纤纤十指却掬捧不出半滴泪来。
    三千多个的日子,她在胭脂水粉中迎新送旧地让日子辗过,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自己活得更好。她要活着看刘仁杰,看那视她如粪土的男人到头来有甚么好下场;她要活得更好,活着用冷蔑的眼神去看待每个对她认真过的人。
    “你还希望他怎么样?”
    “我能希望他怎么样?”她惨惨她笑了起来,反问文忆陵。
    “杏雪。”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文忆陵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这一找就是半年,连赵正清也利用看病的空档大街小巷地询问奔走。只是他心里记挂的不是白苇柔,而是另一名和她同时消失的女人。
    文忆陵造访的第二天,江杏雪也离开了白云镇,没人知道她甚么时候走的。赵正清终于知道,他是真的在乎那个泼辣不近人情的江杏雪;不论她的过去为何,他只希望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半年的寻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击着两人。乔老夫人拚命物色对象,乔释谦的反应冷淡无礼;对于母亲的执拗成狂,他几乎是绝望了。
    就在他要放弃,准备离开南昌,到更遥远的城市去找人的同时,一封信却意外地送到他手里。
    文忆陵约了他见面,说要带他去找白苇柔。
    两人坐了两天船,赶了几天路,文忆陵才领他到桐城塘口一间不起眼的矮房子。门一开,一张熟悉不过的脸庞迎上来。
    “我以为你没收到我的信呢。”江杏雪喘息着,额头上覆满汗。“快来!苇柔需要你。”
    “苇柔呢?她在哪儿?”乔释谦心一紧,哑着声音问道。
    “她要生了,昨天才开始痛的,你正好赶上。”她拖住他的袖子,急急往里面走。
    “哎哟,男人到这种地方来干甚么?”一位大婶叫了起来,拉下脸瞪着他。
    “我是她丈夫!”见有人要挡住他见白苇柔,乔释谦咆哮,声音大得吓人。
    “释谦释谦帮我啊!”白苇柔在床上挣扎着翻身;一听到他的声音,痛得直喘。她满身的汗水,努力照着另外一个产婆的话用力。
    “让我进去,听到没有!我是她丈夫,我要陪在她身边!苇柔,我在这儿!”乔释谦发了疯似的喊叫,江杏雪也跟着进来,帮他扯开那位大婶。
    “江姑娘,你也太不识大体了。放男人到这儿来,会不吉利的!”
    “都甚么时候了,还有甚么吉利不吉利的!”江杏雪恼怒地板隍7d她的手。“何大娘,让乔少爷进去,说不定会更顺利些。”
    “哪有这种哎哎哎你别闯进去呀!”
    他冲进去,握住白苇柔在绝望中朝他伸出的手。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激动地说。
    “释谦”她颤巍巍地笑了,一阵痛楚再度截断她的话。“孩子出不来”她的发黏贴在苍白的脸上。
    “加油!为了我,苇柔,请你加油!”
    她努力又努力,释谦发白了脸,恨不得能代她痛。
    “不能想想办法吗?”他焦急地问。
    “哎呀!这胎倒踩莲花,这孩子是混世魔王出世,注定要让母亲试凄的。”
    “管它踩甚么花,你想想办法把他弄出来!”江杏雪也急得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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