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对梅雪霁点了点头,转身刚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道:“对了,刚才忘了问,那本书叫什么?”
    “红楼梦”
    “红楼梦”如妃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点了点头:“多谢了。”说着朝梅雪霁微微一福,转身消失在如烟的柳浪中。
    太液池上风光正好,粉白、粉红的荷花开得繁盛。恰是黄昏时光,落日的余晖荡漾在碧波上,为娇嫩的花瓣镀上了一层金色。
    池畔的绿漪石舫中充盈着清新的荷香,舫前舫后的楠木轩窗敞开着,微风拂起淡绿的窗纱,带来夏日里难得的清凉。
    碧泱笑盈盈地捧着一盏紫玉樱桃走进船舱,轻轻地搁在面窗的紫檀小几上。
    程太后伸手捻起一粒樱桃送进嘴里,半眯起双眼,唇边带上了一点浅笑:“嗯,这南方进贡的稀罕果子确是不错,若尘,你也来尝尝。”
    她说着,又捻了一粒递给了坐在身边的宜妃简若尘。
    “多谢太后千岁。”宜妃欠身接过,拎着樱桃长长的细柄含笑端详着,口里说道:“臣妾入宫十年了,还从未见过这种紫色的樱桃呢,一时间倒是舍不得吃了。”
    程太后偏过头来望着她,头上赤金飞凤扁簪上缀着的点点石榴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怎么,你入宫有十年了吗?哀家倒是记不得了。”
    “正是十年了呢,”宜妃垂下眼,声音低沉而轻柔:“自从那年冬天,太后在云隐寺收留了臣妾”
    程太后端着茶盅的手慢慢地放下,凝望着眼前端庄秀美、温柔如秋水一般的宜妃,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十年前云隐寺外的紫竹林中偶遇的那个瘦弱疲惫、衣着褴褛的小女孩
    当时,先皇亲率大军讨伐花剌凯旋归来不久,举国上下尚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之中。这次战役天启军队大获全胜,不仅歼灭了三万花剌兵,连花剌的可汗温图录也被征西大将军吴雄关一剑斩于马下。一时间,花剌国内大乱。天启大军本待乘胜追击,不料在其后的一次对峙中,先皇却不慎中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枝毒箭,险些龙御归天。后来幸得梅太医的舍命相救才保住了性命。然而箭毒虽解,先皇却一直高热不退,人事不知。大军至此无心恋战,只得匆匆返回京城。
    当然,先皇病重的消息一直被严密地封锁着,朝野上下只知道陛下征途劳累,回宫休养,却不知此时的他一直昏睡在坤宁宫的御塌上,每日太医们流水介开了汤药来,却如同泼在石头上一般毫无成效。
    当时的程太后还是东宫皇后,眼见皇帝的病情渐渐瞒不住了,而身为太子的齐云灏当时年仅十三岁,尚不堪背负社稷重任。若任由皇帝的病势一味拖延下去,势必引来内忧外患,致使江山不保。身为皇后的她不禁日日忧心似焚、寝食不安。
    为解心中惶惑,她微服带了齐云灏来到京郊二十里处的云隐寺进香参拜。这云隐寺建造在九里松林深处的鉴云山下,气象恢宏、景色清幽,更因寺中供奉的八米翡翠观音时常显圣而闻名天下,故而日日香客盈门,香火异常鼎盛。
    拜遍了寺中的三楼、九阁之后,他们已是筋疲力尽了。
    “灏儿,陪娘去寺后的竹林里坐坐吧。”程皇后从侍女手中接过锦帕擦了擦额角的汗,对齐云灏微笑着建议。
    随侍的御林军都尉林同带领手下先冲进竹林巡视过一番,见无可疑人迹,方才对他们颔首示意,退到了竹林的周围。
    齐云灏望着他们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不由暗自好笑。他抬起头问母亲:“既是担心遇到不测,为何不启用銮驾前来?也好让御林军光明正大地清场警戒。”
    程皇后摇摇头道:“云隐寺香火繁盛,若是清场警戒,怕搅了寺中的香火,也显得咱们求佛的心不诚”
    “什么人!”一声低喝打断了母子间的对话,程皇后不由得回头望去,但见青碧的几杆修竹之后,匍匐着两个灰色的人影,林同手里的剑已出鞘,正点在他们面前。
    “什么事?”林同闻言回过头,却见皇后娘娘已然立于他的身后,一双清冷的凤目正凝在他的脸上。
    “启禀主子,属下见这两个女人在竹林外探头探脑,故而将她们拿下。”他躬身施礼,剑尖却依旧不离那两个人的面前。
    “哦?”程皇后沉吟了一下,峨眉微微蹙起,她把目光投向了伏在地上的两个人。只见她们低垂着头,身上的衣裳肮脏而破旧,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地颤抖。
    “你们抬起头来吧。”她尽量将口气放轻柔,唯恐吓坏了她们。
    两个人迟疑着抬起了头。左边的那个女人大约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紧抿着的嘴角却带着钢铁一般的坚毅。跪在她身边的是一位清瘦的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满面的尘土却难掩她出众的秀色,最是两汪泉水般的眼睛,透着清纯和温柔,让人一见便顿生亲近之感。
    程皇后回过头向林同嗔怪道:“不过是两个弱女子,何必对她们动刀动枪的?还不把剑收起来。”
    林同赶紧收起了剑,退到一旁。
    “我的手下鲁莽了些,你们别怕,他不会伤害你们的。”程皇后伸手扶起了两人,细细打量着那位女孩道:“我看你气质不俗,想必不是乞丐之流,却为何落到这步田地?”
    那女孩和妇人对望一眼,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夫人”她哽咽着跪下,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满含了泪水:“我们是落难之人,如今已走投无路了”
    程皇后低叹着再度扶起了她,将她带到一侧的青石上坐下,细声软语地安慰了一番,这才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打听全了她的身世。原来,她的名字叫简若尘,是山南县简家庄简员外的独生女儿。父亲亡故后,她的后母迅速改嫁了他人。不久,后母夫妇不仅勾结官府霸占了简家的房屋田产,还试图偷偷将她卖往烟花之地。幸得奶娘郑氏相救,她才从虎口中逃了出来,从此两人相依为命,四处流浪。
    “可恶!”一旁的齐云灏怒目圆瞪,伸出拳头狠狠地捶在身侧的竹竿上,引得竹稍上的枯叶纷纷落下。
    那女孩吃惊地抬起头,却见眼前的少年丰神俊朗、不怒而威,紧蹙的长眉下是一双深邃而有神的眼睛,眉宇间流露着尊贵和霸气,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蓦地红了,忙不迭地垂下了眼睛。
    程皇后轻叹道:“你的身世着实令人感叹,可怜小小年纪便要受这颠沛流离之苦。这样吧”她沉吟了片刻道:“我夫家有些权势,回头派人去山南县查一下你家的案子,若是冤情属实,不怕没有收回祖产的日子。
    女孩呆了一呆,慌忙拭泪行礼道:“多谢夫人。”奶娘郑氏也在一旁跪下磕头。
    程皇后微微一笑,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递给女孩道:“这里有些银两,你拿着早早回故乡去吧。”
    女孩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锦盒,默立了半晌,忽然双膝跪地,泪水如两道清泉洗去了脸上的泥污,露出了一段雪白晶莹的肌肤。
    “夫人,若尘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今日遇见夫人这样的大善人,便如遇见了亲人一般。若尘不想回乡,只想留在夫人身边,为奴为婢,终身侍奉夫人”
    程皇后闻言微吃了一惊,还不待回答,林同却已走到她身后,侧过头来低声道:“主子,这两个女子来路不明,千万不能收留。”
    齐云灏回眸瞪他一眼道:“怎的来路不明?人家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吗?”
    林同垂下眼尴尬地一笑:“光凭她一面之词岂能全信?”
    正说着,却见那女孩抬起头来,端庄的小脸上浮起一层柔美的光晕:“夫人,有道是自渡渡人,若尘如蒙夫人收留,当一生结草衔环报答夫人大恩”
    “自渡渡人”四个字仿佛一阵轻雷打响在程皇后的心中,她不禁伸出手去袖间寻觅方才在观音殿前抽到的那张签文。摸到了,薄薄的黄纸被她捏在手中,不用展开,她依然记得那上面的四行签语:“家国山河风雨中,满怀心事又谁知?若盼雨霁云开日,只待自渡渡人时。”
    心,不由得砰然而跳也许,这一切都是菩萨的暗示?观音菩萨真的为她的虔心所感而显灵了吗?莫非这个女孩的出现,将是扫除王朝困顿的一道曙光?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回宫中。
    想到这里,程皇后的双睛放出了光亮。她轻轻上前扶起女孩,温柔而坚定地说:“好吧,我带你回去。”
    从那以后,简若尘便成了她身边的一名贴身宫女,而她的奶娘郑氏也随着她进宫做了嬷嬷。说来也怪,自从简若尘进宫之后,陛下的病情真的渐渐好转,不久便能下床走动,进而上朝理政。而派去山南县的人也送回了消息,说是简家庄的确有一位简员外的女儿忽然失踪,简家的田产尽数归于她的继母。其后,在程皇后的亲自过问下,地方官府严惩了收贿的官员,将简若尘继母夫妇双双收入狱中,家中的田产房屋又回到了简若尘的名下。
    简若尘知道消息后不免百感交集,又痛哭了一场。然而当程皇后问她是否要回转故乡的时候,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久,她托人将田产房屋尽数变卖,一心一意斩断了回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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