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捧着厚厚一摞文书站在暖格外,忽见李至刚一脸喜色的从里面出来,走路好似都带着股飘然之意。
    他本有心问,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只能跟对方用眼神示意。
    “解学士,进吧,皇上等着呢!”王八耻走到他身边笑道。
    “有劳了!”解缙对王八耻温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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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爱卿何事?”朱允熥揉着肩膀,斜靠在罗汉床上。
    解缙上前一步,把手中的奏折放在御案上开口道,“是关于翰林院编纂书籍一事,其中有些问题臣拿捏不准,只能奏明皇上!”
    “编书能有何事?”朱允熥笑道。
    编书就是给那些清流找个能忙活几年的活,让他们自己陷入一种欢欣鼓舞当中,幻想着青史留名,无暇攻击日后的新政。
    “有事,而且还不小!”解缙一脸的郑重。
    朱允熥坐直了身体,也带着几分正色,“你说给朕听听!”
    “皇上的意思编书是取天下书籍的精华,汇编成册流传千古!”解缙慢慢的说道,“但臣发现,编书过程之中,难免有些嗯,不尽如人意!”
    “你的意思是,有人以自己的喜恶来选择书籍,甚至出现毁书之事?”朱允熥沉着脸问道。
    “现在看来暂时没有,但有了苗头!”解缙说道,“编纂古今图书就该囊括古往今来的百家学说。但臣看现所编之书科考一篇中说,本朝科考必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准。”
    “圣人学说若只局限于朱熹做所理学,那不是禁锢住了吗?若真如此,那考出来的不都是拘泥形式的书呆子吗?”
    “另外还有一事,古往今来都是孔孟二圣。我朝虽独尊孔圣,但孟圣之学依旧是治世良策。如今编纂的古今图书,劝学一篇中对孟圣却只字不提!”
    “这显然是有些,顾左右而言他!”
    闻言,朱允熥陷入沉默。
    科举考试以朱熹理学为主,独尊孔子,其实都是老爷子的意思。
    科举是好事,最大限度的提供了底层人向上的通道,也相对的公平。但同时,之所以把考的东西就局限在那几本书中,就是为了禁锢思想。
    君臣父子君臣之纲,这些东西通过读书人传播给天下,让人人都做安分守己忠君爱国的好人。
    而孟子,因为他的思想中有民为贵君为轻的思想,一向被老爷子不喜。
    老爷子虽是有几分像是百姓的皇帝,但他毕竟是皇帝,而且还是开国雄主。他可以在心中认同君为轻民为重的思想,也可以实践。但决不能,让这种学说在天下广为流传深入人心。
    因为那样,对朱家的统治是不利的。
    现在看来,解缙所说的事,明显是那些翰林在编书的过程中,为了避免和当初老爷子定下的调子起冲突,而选择性的忽视。
    但在朱允熥看来,这个已经定下的调子,必须要改。
    所谓新大明,连开明都做不到谈什么新?禁锢人心的事,做了好几千年了,现在不做也罢。继续禁锢,只会让这个国家继续的死气沉沉下去,再次走入那种死循环,更别谈什么创新开拓。
    “你说的很好!”朱允熥点头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说着,解缙似乎有些不敢说了。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朕从不以言罪人!”朱允熥笑道。
    “在民间征集了许多书籍中,记载了国朝初年很多次的官绅因言获罪身死的事。”解缙有些支支吾吾的说道,“这些事,翰林院那边争论不休,是记录下来还是删了去!”
    “呵!”朱允熥闻言,不免摇头苦笑。
    因言获罪,那就是文字狱。
    许多人都说后来满清的文字狱如何如何,其实公允的来说,大明朝的文字狱也没少多少。只不过,规模没有那么大,性质也有很大不同。
    满清的文字狱以巩固统治泯灭文华为主,大明朝国朝初年的那些文字狱,多是老爷子刚当皇帝时太敏感所至。
    从洪武元年到老爷子退位,其中光是有记载的就有十九次。
    起因很复杂,主要还是老爷子从心里反感文人们含沙射影,还有不得志的读书人在私下里议论老爷子的出身。
    比如北平府学训导官赵伯宁给老爷子献《长寿表》,其中有一句垂子孙而做则。就因为这句话,这位府学的训导官问罪被斩。
    则,在淮西方言中和贼同音。
    垂子孙而做则,垂子孙而做贼。
    老爷子是造反起家,大元朝再怎么不得人心可造反就是造反,造反的就是贼。
    赵伯宁这诗,让坐了天下的老爷子以为他在暗中讥讽自己,并且咒骂朱家子孙都是贼,所以掉脑袋了。
    还有一次,老爷子私下游览一间寺庙,见墙壁上有僧人的诗作,毕竟有收还有散,放宽子些又何妨。老爷子当时就龙颜大怒,因为大明开国之初,以严刑峻法治国,这些僧人是在讥讽老爷子治国太严了吗?
    当场下令,这寺院内所有僧人全部处死。
    还有一回,其实说来和朱允熥还有关系。
    他被立为皇太孙之后,德安府学训导吴宪上书《贺立皇太孙表》,其中有一句天下有道,就因为这道字,老爷子直接让锦衣卫去把吴宪也给咔嚓了。
    道同盗!
    在老爷子心中,我大孙子立为皇太孙了,你用这个盗字是啥意思?是说我大孙子立位不正,还是我得国不正。
    还有一次,朱标在世时候,台州的官员上书《谢东宫赐宴》。有一句话,体乾法坤,藻饰太平。这话原本没什么,但没多久朱标就病故了。
    老爷子猛的想起,藻饰不就等于早逝吗?这不是咒他儿子早死吗?
    遭娘瘟的书生咒我儿子,我儿子现在真死了,给咱砍了他的脑袋!
    这些种种文字狱,不管到底有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或者是讥讽朱家出身太低的意思,其实公允的说,不至于死呀!
    所以在这种风气之下,大明朝的官场人人自危,民间文人也瑟瑟发抖,说话写作都无比注意,生怕那句话用辞不对惹来杀身之祸。
    但这些因言获罪,多是在官员文人之间,和满清有个根本的不同,那就是没有波及寻常百姓。
    不过饶是如此,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要修书,发现了民间许多记载了这些故事的书籍。现在就面对两个难题,是不是要把这些故事都编纂到古今图书之中,或者是干脆不记载装不知道。
    甚至是,要不要把这些图书全部焚毁。
    焚书这事历朝历代都干,禁锢人心思想的手段大同小异。就好比原始空朱棣上位,那些建文帝的忠臣所留下的著作全部焚毁了,片字不得留在人间。
    包括建文帝为皇帝时,朱棣为燕王时的种种记录,也全部销毁。
    “皇上,您看?”解缙见朱允熥没说话,开口问道。
    “旁的事你举一反三,聪慧远超常人,这等事怎么就糊涂了?”朱允熥笑问。
    解缙尴尬一笑,心中道,“我不糊涂不行啊!这些事关乎你家老爷子的名声,我若是让他们编纂进去,将来你要问罪,倒霉的不是我吗?我要是不让同意他们编纂,那毁书的罪名不也落在我的头上?我虽不参与编书,可因为有着审理的职责,两面不是人啊!”
    朱允熥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延后!”
    懂了!
    解缙马上懂了,同时也在暗骂那些翰林们不晓事。
    编书那么庞大的工程,有的事可以做,为何偏偏盯着这些?暂时搁置,以后再说不是皆大欢喜吗?
    “另外有件事你要记住!”朱允熥正色道,“朕命人编书,不是为了粉饰太平,更不是因为朕的个人喜好。所有的图书,一本都不能焚,一本都不能删,明白吗?”
    “臣遵旨!”
    “对了!朕听说你和礼部侍郎李至刚是同年好友,其为人如何?”朱允熥端起茶盏问道。
    “他?”解缙想想,开口道,“李以行其人很是聪慧,但!”说着,顿了顿笑道,“但人品颇有些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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