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将矮小简陋的木屋吹得摇摇欲坠,刺骨的寒意,透过墙体的裂缝,冰水一般有如实质地渗漏进来。
    屋内,一个着水手布外套,红发褐肤的女人,正绕着业已熄灭的供热炉,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还时不时拭去窗上凝结的水汽,往外望上一眼。
    和所有褐肤的同胞一样,格琳丝不怕热,但畏冷,不止如此,她来到冰泠星后不久,就得了怪病,无法在户外寒冷的环境下久待。往常,只待供热炉火势稍减,她就会电到似地窜起来,朝炉子里添上大把大把的木柴,直到火光将屋里映得亮堂堂,红彤彤的为止。
    但今天,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上面。
    有些累了,她顺势坐在供热炉旁的床头上,却又针扎似得跳了起来……
    这床……她甚至都不敢直视,昨天,她……
    她……应该也该知道了吧。只稍稍一想,格琳丝胸口就是阵阵刺痛。不过……只要有用,这也是值得的——随即她又想到。
    门外,终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格琳丝知道,细碎的,短促的吱嘎声,是那人右脚踩实冰砾的声音,滋滋的摩擦声,则是那人状况较差的左脚,拖动着趟过积雪的声音。
    格琳丝像是被冻住了。
    门被打开一条缝隙,一个瘦削矮小的身影,伴着一大泼风雪踉踉跄跄地钻了进来,随即她又迅速合上了门板。
    对方的脸被冻得有些发青,但面色显然是有些高兴的。
    格琳丝的心就是一沉。
    “琳,怎么不开炉子,最近天气可是很冷的。”
    “也还好。”红发女人敷衍道,她瞧着雨,利索地放下背包,脱下覆了冰屑的外裳,甩掉湿透的靴子,然后引燃供热炉,那动作,甚至有些少女似的欢快。
    “琳,快过来啊!还愣着做什么啊?你今天可真奇怪。”
    “今天……收获怎么样?”格琳丝犹豫一番,引出话题。
    “没找到什么东西!不过你放心,没问题的!”
    “那……早上,你去酒馆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些什么?”格琳丝低下视线,她不想看对方此刻的表情,就像死刑犯不愿直视行刑者的脸。
    但她还是注意到了,片刻的寂静之中,那人拽住床单,旋即松开的右手。
    “有啊!听说新联和凰合在加快交换俘虏的谈判进度了,琳,我有预感,说不定你很快就能回家了呢!”
    “还有吗?”
    “没,还能有什么!我……我在外面抓了一只雪鸟已经吃过了,就不吃晚饭了!先睡了!晚安!”
    和所有的“妹妹”一样,雨也不擅长欺瞒,而习惯逃避。然而,她刻意压抑住的呼吸,已经出卖了她。
    ……
    风停了,静谧的夜来了,窗外响起“哔啵哔啵”的雪鸟鸣声。
    这只雪鸟离木屋很近,反复鸣叫着,过了一会,格琳丝才听出此中端倪。
    她从椅子上起身,瞥了一眼床上睡着了的雨,随手拿了把锤子,出了门。
    屋后的空地边缘,一个瘦小男子从双木树幽森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壮汉紧随其后。
    “你来这干什么?”
    “干什么?俗语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来看看你不行?”
    卡尼轻佻地笑:“我帮你伐树,你陪我上床,各取所需,你也没吃亏啊!嘿嘿!不然,你自己伐,还是让那个小身板瘸子伐?我看累不死她!或者,你想被接下来的冰风暴冻死?你也清楚,在这里,给钱都没人帮瘸子。”
    “卡尼,废话少说!格琳丝,我们再做个交易。”壮汉打断卡尼,这人格琳丝在酒馆见过,名叫卡洛夫,是这一带新联俘虏的头子,在当地有着四通八达的关系网。
    “滚!”
    “听我说,格琳丝。我一个朋友在区鉴定所,你家瘸子去那作了鉴定预约,只有品相上好的原石才需要去那,你不知道?”
    “这能证明什么?”
    “好吧好吧,珍妮说得对,女人果然喜欢感情用事,不讲道理。”卡洛夫挠头。
    “说了这么多废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格琳丝冷冷道。
    “啧!我就喜欢直入主题的聪明人!”卡洛夫砸嘴:“听说你相好最近在准备出境手续,你觉得,她为什么要办?又要去哪里?”
    “干你们屁事!?”格琳丝怒叱,心下却是一紧。
    “听珍妮说,你对那瘸子是真有意思,对吧?”卡洛夫又说。
    “你……”格琳丝几乎将嘴唇噬出血来。
    “格琳丝,你这样想。”卡尼晃着手指:“你相好藏了原矿,想买通关系,我们帮你断了她的念想,我们得了便宜,也少不了你的好处,这不是皆大欢喜?”
    “哦!对了,还有,早上瘸子就知道你我的事了,我还以为她会大闹一场,没想到,完全没动静啊!嘿嘿!难道真和女人们说的一样,她都没碰过你?”
    “你!”格琳丝睚呲欲裂地瞪着卡尼。
    “够了卡尼。格琳丝,如果你想清楚了,明早来找我们。”卡洛夫交待。
    格琳丝一言不发地回到屋内,夜又回复了它的静谧。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这一日风雪未起,雨一出门,格琳丝就披上白色的水手布斗篷,不远不近缀在了她后边——她不打算和心怀鬼胎的卡洛夫合作,不过她准备自己弄清楚这事。
    虽如卡尼所言,两人只是同居人,没有实质关系,但格琳丝认为,这里只有自己最了解雨。
    雨行进的路径,防止跟踪,标记路线的习惯,她都清楚。只有她,才能在这幽深交错的双木林中,跟上前方那只翩翩起舞,意图飞离的“蝴蝶”。
    她想要抓住它,虽然……
    遮天蔽日的双木林中很是昏暗,格琳丝揪心地望着雨踉跄前行,好几次显些摔倒。终于,在她按捺不住前,目的地到了。
    那人左顾右盼了一会,来到一颗枯死的双木树前,拨开压在树根前的枝桠堆,旋即矮身下到了洞里。
    格琳丝等了会,也攀着绳子,手忙脚乱地下了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下矿洞,除了从洞口透下来的一点天光,洞内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俗语言“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她虽没捡过矿,但矿洞里的种种危险威胁,也有所耳闻。
    但是,她必须找到那人,当面确认一件……重要的事。
    她硬着头皮,摸索着结满冰屑的洞壁刚走了数十步,来到一个岔口处,便听到一阵令人寒毛直竖的悉索声响,这是……
    格琳丝的心几乎要蹦出来,旋即她便被人从身后抱住,往后贴到了洞壁上,要不是那熟悉的气味,她肯定大叫出声了。
    悉索声由远及近,半晌,才几不可闻。格琳丝激动地转过身,抱住身后瘦小的人儿。
    “琳,我快喘不过气了。放松点,跟我来。”雨压低声线。
    “在这里看到我,你……不意外?”
    “没,早上琳跟着我的时候,琳在上风向,我在下风向,我就闻到琳了。恰好,这里也有个东西要给琳看。”
    “我……”格琳丝欲言又止。在有些尴尬,又略显微妙的奇怪气氛中,两人继续前行。
    格琳丝看得出,雨来过这里许多次了,一路上,在冷光灯具的照明下,她见到了不少大型生物褪下的遗壳,她不禁想到,在这里,是不是不止一次,她差点要失去眼前的人呢?
    “琳,谢谢你,我刚来这里时,只有你愿意照顾我。”
    “我……你怎么忽然说这些。”格琳丝有些赧然,明明只是个误会——那时她又看不见,哪会照顾人?只是,好奇地想要摸摸传说中的“妹妹”,长什么样子罢了。
    许久,两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处石壁面前。
    雨将碎岩板推开,接着,清冷的光就洒满四壁——那是枚令拾矿人魂牵梦萦的大尺寸棱玉原石,正凝在一层冰壳后边。
    “你……果然要走?”格琳丝呐呐道。
    雨含着笑,微微摇头,正待说些什么,就听到了由洞壁反射而来,层层迭迭的脚步声。
    脚步声既沉重又急促,是两个成年男性的。
    “他们下来了。”
    “他们?谁?难道是……啊!”
    话音刚落,卡洛夫和卡尼就提着强光手电,钻入了这处岔道,他俩一人执猎枪,一人拿着把钉枪,全副武装,结结实实地堵在了两人身前。
    “亲爱的,要不是你带路,我们还真找不到这里。”卡尼哈哈大笑。
    “不是这样的!你这个无耻的……”
    “琳,其实不必这样的。”雨似乎并不意外,她隔着冰壳,温柔地抚摸着原石,打断格琳丝的言语。
    “藏着‘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本来就是送给琳的啊。”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不会走吗?真的?那怎么还……”
    雨摇头:“琳,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什么日子?”格琳丝凝眉。
    “琳真是个笨蛋。”雨无奈地摇头,转向卡尼和卡洛夫,说:“你们不必担心,我不会跑的,呆在这里不安全,你们守住洞口就好了。”
    “雨小姐,别耍花样!老老实实把原石取出来,格琳丝,你跟着我们。”卡洛夫一把将格琳丝拽了过去。
    “你们!!”格琳丝气急,可她一个弱女子,也没法反抗。
    “不对!有哪里弄错了!不是这样的!”她激动地大叫着,挣扎着,直觉令她非常不安。
    如果这只是个梦,该多好——这是她被击晕前,最后的念头
    “琳,起床了!”
    “该醒了!”
    真好,果然是个梦。格琳丝眼角浸出泪来,她如释重负地睁眼。
    “没事了,琳,他们走了。”
    “走了?”
    “嗯,对不起。”
    “对不起?”
    “原石被他们抢走了。”
    “没事的!你没事就好,你不走就好,我们先回家!回家!”格琳丝醒过神,她起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照具,向曲膝坐在地上的雨伸出手,后者却轻轻摇了摇头。
    格琳丝这才发觉,琳身后的冰壳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血……”她的目光木然地移到对方被鲜血浸透的右手腕上,一些血甚至流到地上,积成了一小洼。
    面前的女子,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眼睛眨了好几下,才勉强睁开。
    “雨……告诉我!这不是你的血!”格琳丝吓呆了。
    “他们嫌我融得太慢,我们“妹妹”的血,的确是融冰取原石最省事的手段了……对不起,本来是给琳的生日礼物。我总在想啊,怕冷的琳呆在这里,真是太可怜了。琳应当愿意,也需要去尝试遇到新的人,新的事呢。”
    “闭嘴!你别说了!”豆大的泪珠潸然而下,滴到雨的手背上。
    好烫——这样想着,雨揉了揉扑在自己怀里,痛哭出声的格琳丝的头发。
    微卷的红色短发,手感一如既往的蓬松与柔软。
    “不过,聪明的我,其实早准备了一个备用方案呢。”雨有些自得地狡黠一笑,自怀中取出一枚发夹,沾了血,递入格琳丝手中。
    “看到这个,政府会帮琳安排的。对了,这可不是无偿的礼物哦,琳还得帮我一件事,把它还给她。”
    “不要!我不要!!你要还自己去还!你要去哪!要见谁都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拦着你了!我发誓!呜呜……只要你好好的,让我做什么都行!”
    “琳……你真好。”
    “呐,我有点累了,现在,琳还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哦,怎样的都行,平时不敢问,不好意思问的,都可以……”女子故作轻快的音声,渐渐变得飘渺,低弱,就像那行将消散的浮风。
    “不行!不可以!我根本没想好!我没问你前,你不许觉得累!听到没!!”格琳丝抬头,涕泪交加,恶狠狠地瞪着雨。
    “好呐好呐,我答应琳,我一定会等着琳,等琳先想好的……”
    雨柔弱又胆小,并不能给人安全感,但从来都信守诺言。
    所以,这一瞬,格琳丝真的以为:只要她永远不问,雨就会真的,一直等下去……
    四个标准月后,凰合首都星,白月,凰合国安所新闻发布中心
    “委员阁下,安全局日前注销了逃犯‘云雨’的通缉令,是否说明‘云雨’已被抓捕归案?”
    “是的,四个月前,在冰泠星居民的协助下,我们成功定位了‘云雨’,抓捕过程中,嫌犯因负隅顽抗被当场击毙,这是本年度政府安保工作的重大成果。政府对于任何假借争取‘妹妹’的权益,自由为名,行分裂国家,割裂社会之实的组织和个人,都采取零容忍的处理方式。”
    “委员阁下,请问,对于此次提供协助的民众,政府是否履行承诺?”
    “据悉,这次提供线索的是一位女性待审者,依据相关条例,她获得了50万凰合币的奖励,和加入凰合籍的机会,对于她的协助,我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请问,委员阁下……”
    国安所的新闻发布会总是繁琐而冗长,待到发布会结束,华云裳回到办公间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她面向落地镜,稍事整理所着的正装衫裙,向身边的秘书点头示意,后者便退了出去。
    办公间里,只剩下她和那个身材有些臃肿,面容略嫌丑陋的红发褐肤女人。
    “你俩果然长得很像。”红发女人自言自语道,她从背包中提出一大捆凰合纸币放到桌上,又把入籍卡迭在上面。
    “我答应过雨,把发夹还给你,我做到了。现在我想把发夹要回来,用这些作交换。反正……她的发夹对你也没什么意义。”
    华云裳头也不回地摇头。她解开为发布会所束的马尾,用那尤自带血的发夹将一侧长发别起来。
    “我就知道,你们‘姐姐’都是这样,自己弃如敝履的东西,宁愿毁灭,也不许别人得到。”
    “客人,我们到下班时间了。”
    “你早就知道,雨根本就是你安置在冰泠星的!她的种种遭遇,其实也是你刻意安排的!对吧!那么?你这样待她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证明,离开你,她就会过得不好?活不下去?可明明……明明!是你丢下她的啊!”
    华云裳望向镜中,那枚别在自己发间的染血发夹,默然无语。
    “你们不怕新联成千上万的军舰,你们也不怕先代文明的‘威胁’,你们看起来无往不利。”
    “但我现在终于懂了,明白了,你们到底怕什么。”
    “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们更脆弱,扭曲和可怜的存在了。”
    “总有一天!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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