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新年过后,财务处照样忙碌,隐隐有暗潮汹涌。
    下午五点二十分,大家的心情皆已放松许多,难得今天业务不多,工作都已收拾妥当,准备下班了。
    “傅副科长,我还要吃。”小王子伸手讨吃。
    “吃吃吃!就只会吃。”傅佩珊仍在忙,头也不抬,将一包棉花糖递了出去。“自己拿。”
    手上棉花糖被拿走,她正要缩手,突然掌心一沉,换上一本簿子。
    “你有写工作日志?”她拿了回来。
    “我一直有写啊,只是你们都不看。给我特权吗?”
    “给你特权还哇哇叫。副理只当你是来玩的,哪敢叫你做事。”
    自从洪邦信要求写工作日志后,同事们怨声载道,却又不得不写,此刻傅佩珊就是在看资金科同事今天的工作日志。
    不管多晚下班,她自己写完当天的工作日志,也得催同事写完,然后想办法在隔天上班以前看完,摆到洪邦信的桌土,好能让他在九点以前翻阅完顺便找碴,盖好章还给同事,然后再继续写新的一天工作日志。
    她每天看日志,都觉得像是在批改小学生作文,只差没打个甲上了。
    “你到底写些什么?”她翻开小王子的本子,读了下去——“八点半,闻机,去保险箱拿支票。
    “八点四十五分,交阿硕八十块订鸡腿使当。”
    “八点五十分,人事处郝惠瑶打电话约吃饭,花三分钟拒绝。”
    “九点,上厕所,倒水喝。”
    “九点十分,打电话给福德商行,因寄出的支票被退回,问其汇款账号,被骂诈骗集团挂电话。”
    “九点十五分,傅副科长指示,由总务处经手人员联络福德商行即可,不必鸡婆。”
    “哈哈哈!”傅佩珊看不下去了,拍着纸页笑说:“你每天都写开机、订便当、上厕所,这是写流水账了。还有,我叫你不要鸡婆,你也写下去?”
    “有人想看我们详细的工作内容,我就详详细细写了。”
    “要给洪副理看到,保证抓狂,连我一起倒霉。”她盖起本子。“不行,你拿回去......”她本想还给他,忍不住又打开,一边浏览,一边说:“反正他从不要求你写工作日志,我不交上去就好了。喂,你怎么都写我啊?三点五十分,傅副科长本来要请同事吃饼干,听说有蛋糕,又收回去。这边又写,四点半,请同事吃生日蛋糕,傅副科长指定要吃上面的巧克力花﹔四点四十分,传副科长被蜡烛烟呛到打喷喔,用掉我五张抽取式卫生纸。喝!我要不要还你五张卫生纸啊?”
    王明泷耸耸肩,看她笑得那么开心,也不枉他努力记下她的动态了。可他这样近乎偷窥的记录,算不算变态?
    不,这是哲学家深入探究的精神,正是他由日常生活事件,分析傅佩珊如何在被压榨状态下,仍能嘻嘻哈哈过日子,这个女人非凡人也...
    “喂,看什么?!”又转过来骂人了。
    “你觉得他适任吗?”
    “他?你不要问我,你们要怎么斗,跟我无关。”
    五点半下班音乐响起,王明泷也不再说下去,起身离开。
    傅佩珊知道他会去特助那边,陪他二哥继续奋斗﹔只要任何三位同事该做的工作已完成,她从来不会要求他们做无谓的加班。
    唉,她的工作日志还没写耶,好命苦。待会儿再来看小王子的欢乐日志吧。
    “都走光了?”洪邦信走过来,看到座位空空的资金科,立刻绷起脸。“你到会议室,资金科的工作日志也带进来。”
    当被叫到会议室个别谈话时,就是很慎重、很严肃的大事了。
    待在会议室坐定,洪邦信抽出邱媛媛的工作日志,打开来给她看。
    “邱媛媛的工作日志为什么都只有两三行?”
    “她没时间写,但我有叫她一定要写下当天的重点。”
    “没时间写工作日志,还能提早下班?”
    “她今天的已经写了,副理请看这边。她记下:天星银行新增开状额度两百万美金,更换新的经办人员。”
    “我要求的是逐笔电话记录和处理方式。”
    “副理,逐笔电话记录有难度。资金科电话很多,有时讲完一通,电话又响起来,等讲完又要忙,就忘记前面的事情了。”
    “那也可以先简单记下重点,下班时间再详细写完。”
    “若是待办事项,譬如补一张借据到银行,我一定会要求他们记下来,免得忘记。但是,譬如和银行议价,难道要写上十点十分,买美金二十五万,三十点三元吗?我们做帐的传票就已经记载清楚,不必再多此一举。”
    “写下来的目的是为了日后解决问题参考用。”
    “同事只要有问题,一定会来问我,如果我不能解决,我会马上请副理或经理做裁决,事后再在财务处的会议中提出来,让大家了解问题的处理方式,这我都会写到真正的主管工作日志里,列为移交事项。总比写了一堆文字,以后在茫茫大海里找不到所需要的数据来得有效率。”
    看着洪邦信拉出扑克脸的反应,傅佩珊知道,她已经黑浓浓到像沾上柏油洗不掉了,但她还是要再恳切地为民请命。
    “副理,我希望不要增加同仁无谓的工作负担。”
    “会计科都没意见,就你资金科意见最多?”
    会计科不是没意见,只是没人敢反应。“我只是表达我的看法,提供副理做参考。”
    “在我来财务处之前,”洪邦信将扑克脸拉成更长的马脸。“李俊彦李经理跟我提过,当年他在这里实习的时候,你意见很多,也不教他业务,他对你的评价是个自私又不合群的员工。”
    “我没意见。”她的确是跟大姊夫派的人犯冲。
    “如果你再不能配合,很显然的,你不适合现在这个职位。”
    “若要调职的话,我希望调会计科。”
    “让你财务工作资历完整了,然后准备跳槽?”
    “副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会调能配合我的优秀人才进来,你自己有个心理准备,看是总务处,还是工厂进出货控管,都是增加你资历的机会。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傅佩珊站起身,收拾桌面散放的工作日志。
    “你要找王家三少爷关说也可以。”洪邦信继续冷言冷语:“不一要提醒你,他的试用期就快到了,总经理不会再让他留下来捣乱,他更没有能力影响总经理的人事决策权。”
    傅佩珊没有响应,她回到座位,将所有工作日志扔到抽屉里,上一拿了包包,下班走人。
    ***
    晚上十点半,傅佩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差不多准备睡觉了。
    或许,她该想想将来的出路了。她并不想离开财务处,可就算她投降宣誓效忠,但人家早就准备调来自己的人马,还有她生存的空间吗?
    找王明泷关说?不,她只当他是个暂时路过的同事,从没想过藉他的身分来谋取好处,到时他离开了,就是路上点头说声嗨罢了。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手机铃声响起,来电的是大学同学慧如。
    “佩珊,呜呜,呜呜......”慧如一讲话就哭了。
    “慧如,怎么了?别哭呀。”她马上明白一定又是感情问题了。
    “他、他这次,说要搬出去。”慧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他是说真的,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呜呜呜......”
    “慧如,慧如,慢慢讲。”
    “十几年的感情,不如他新认识三个月的年轻女同事。我说,给我一个理由,他说、他说,没感觉了,呜呜......”
    慧如和志钦都是她大学同学,两人是班对,毕业后也很难得地持续交往,三年前开始同居。她总以为他们稳定下来了,只差一个结婚仪式,没想到关系更亲密后,他们的问题浮上台面,越吵越凶。
    “你们没有好好谈谈吗?你上次不是说要找咨商协谈?”
    “他不去。他说,他没问题,是我有问题,呜呜......反正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他忍耐我很久了,他有我、没有我都过得下去。好,那我就消失吧,我去顶楼,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慧如,很痛的!”她紧张地大声喊。
    “痛一下就过去了。”
    “你是痛一下,可是你爸爸、你妈妈会痛一辈子啊!”“呜啊!”那边放声大哭。“可是我怎么办?我撑不住啊!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快疯了!我好难受啊......”
    她抓起外套和钱包。“你现在在你的公寓吗?”
    “我住不下去了......这里到处有他的影子和味道,我撑不住了,我要逃走,我也要走啊......”
    “我马上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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