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神情萧索,衣衫褴褛,手里的拐杖斜抵着,背弓的快要折断,捂了胸,咳成一团。伶仃的白发,被风吹的飘拂起来,像是要带着整个人跌扑出去。我远远的看着,无法作声,无法近前。胸口,因剧烈的疼痛,紧紧的揪成一团。于是,从疼痛中醒转,再不能睡。
    这梦,距我上次的梦,刚好一年。
    姥姥过世十五年,每年总会梦见一二次。旧岁,曾梦到姥姥躺在湿漉漉的床上,屋顶可见天光,雨水从屋瓦上滴答蔓延。醒来,心疼的不能自已。虽然知道,亲人早已成尘,心中的牵念却不能减少分毫。于是,一大早,打电话给小姨,详细的说了梦境。小姨在电话那头哽咽不已,分明也是放心不下,次日大早,坐车赶过来,拉了母亲一起去给姥姥上坟。
    母亲回来说:坟头不晓得被什么爬虫打了洞,和你小姨用锹重新填过了,该是不会再漏。隔日,又做梦,梦到姥姥坐在床头,眉眼和缓,笑对我说:屋里暖暖和和,一点都不冷呢。于是,跟着姥姥一起开心的笑,笑出声来,被身侧的先生一个巴掌拍醒。
    如此者,或报平安,或托以诸事,总能在梦中团聚。知道,我们是她在这个尘世未了的牵挂,是她血脉永生延续的亲人。生生世世,永无阻隔。我知道在另一端的世界,姥姥有事发生。
    打电话给母亲,说梦中的一切。母亲听的很认真,末了,叹着气说:这两年忙碌,没有顾上给你姥做新衣,怕是衣服不够穿了。于是,张罗着,打算买彩纸,冥币,为姥姥添衣服。
    而点滴往事,在折叠的纸张里,显现出褶皱,往事历历,历历如昨。
    姥姥祖籍山东,其家巨富,太公有三女一男,姥姥为次女,另有一姊,一妹,一弟。姥姥自小家教甚严,裹小脚,习女红,家有私塾,收男不收女。所以,姥姥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无才而贤良淑德。
    因为门第,姥姥兄妹皆与殷实地主联姻,(这在文革中,曾让姥姥一家倍受折磨。)。姥姥十八岁嫁予邻乡一地主家独子。关于姥姥奢华的婚礼,从母亲谈及的姥姥的凤冠霞帔以及大红地毯中可见端倪。青春年华的姥姥,腰肢款款,穿大红嫁衣,踏出深闺,迈进夫家门槛的时候,不晓得吸引了几许目光?而那所嫁的男子,虽不能厮守终生,心里眼里,却只有了她。
    姥姥幸福的日子,在她相携一生的那本画册里,泛黄成时光中短暂而美丽的永恒。这是唯一我们不能触摸的东西,深藏在姥姥床角木柜中,层层包裹。小时候,忍不住好奇,偷偷的翻开来过。那是一本题了诗词的画本,表皮已经轶失,书页,泛黄而干脆。依稀还记得有眉眼清亮,躲在花荫下低头思量的小姐,花朵扑簌簌的落满肩上,竟像是春茵般沉静无觉。旁边题有小字,因年幼而不能识。
    姥姥因为礼教,并不识字。不能知晓这珍而重之深藏着的画本究竟隐藏着怎样一段故事?而多蹇的命运,却用最残酷的方式,早已将姥姥的一生定格成一幅残缺的书简。像是幼时算命的所说,一生坎坷,需在失去六位亲人的痛楚中煎熬一世。
    而幼年夭折的舅舅成了令姥姥深切痛楚的第一人。对于独子的离去,事隔五十多年,姥姥依然不愿意提起一字,那创伤,原是永恒而无法恢复的切口,不能言及,更不能抚触。那时,尚有姥爷相伴着开解时日。而,命运森寒的刀口第二次袭来的时候,却只余下姥姥孤苦一人,独自承担。日本侵华,年轻气盛的姥爷不满日本人的欺辱,用土枪打死一名来家中抢掠的日本兵,被当场杀害,时年二十有余。那一日,无法想像突然失去至爱的姥姥是何等的痛不欲生。像是她再也不能展颜的笑,凝固成永恒苦涩的皱纹。
    母亲是差不多三个月的时候被姥姥收养的。母亲的亲母产后染病而死,姥爷一人带着三岁多的姨母,无法照顾襁褓中的母亲,所以,忍痛将母亲送与一溪之隔,孀居的姥姥。
    姥姥对母亲的爱,厚重深广。她将积攒的母性和温柔,不加保留的全部给予了母亲。母亲说起童年来,依然有着遥远而恍惚的微笑。
    母亲说:那会,只我和你姥姥两个人厮守着,我在旁边玩陶娃娃,你姥姥在旁边缝衣服,阳光穿过窗户,落在身上,懒洋洋的,你姥姥停下针脚,望下我,然后,又低头做手中的活。
    这样安逸的生活,在解放的鞭炮声中被画上了句号。姥姥的房产和土地在解放后被充公,兄弟姐妹境况皆是,亦不能相帮,只余两间狭小偏房。雪上加霜的是,姥姥的父母亦在那年过世。突然的贫穷和悲痛并没有压垮姥姥,她无尽的坚强和韧性,在苦难中,凸显了出来。母亲说:我们晚上常常要走十几里地,到极远处的一片麦田里,偷采青麦,近处的不敢采,怕被捉到批斗,只能去远一点的地方。你姥姥小脚,为了赶路,常常被磨出血来。不是那些青麦,我们一早就被饿死。你姨姥家的姨爷,就是那一年被活活饿死的。
    “一个那么有学问的人,好好的中学老师,为人老实本分,只是成分不好,整天被四处批斗。饿的实在受不了了,拣别人扔在地上的红薯皮吃,也被红卫兵抢下来扔掉。后来,脸肿成了透明。”
    “过去,他们一家经常来看我和你姥姥,给我带西红柿和玩具,那会的西红柿可是稀罕的东西。”说到此,母亲的泪光在眼中闪动。
    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为了活命,姥姥偷偷挖出偷埋的几块银元,换了一张车票,将母亲送上了去东北的火车。那年,母亲十二岁。
    东北唯一可以投靠的亲人,是被下放到黑龙江工农兵农场劳改的姥姥唯一的弟弟。虽然条件极差,但是,因为是农场,好歹有吃的,不会被饿死,所以,姥姥毅然决定让母亲去投靠。而母亲孤身离家,一去就是十年。十年中,在母亲幼年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上被饿死的人数,超过千人。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姥姥是怎样熬过来的,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母亲二十余岁的时候,姥姥千里迢迢找到了母亲,将母亲接回了家里。而家,换成了陕西长安乡下的一处陌生所在。姥姥是如何凭藉一双小脚,行走了成百上千公里的路途,一路辗转,乞讨存活了下来,这在今天看来,依然可算是一个奇迹。
    新家的姥爷,是当地一处小学堂的校长。很好的一个人,也是我们无比深爱的亲人。父亲曾是姥爷的学生,他这样评价过姥爷:充满了传奇和个人魅力的一个人,胸怀坦荡,乐天知命。
    落难中的姥姥遇到姥爷,是上天于她最大的慈悲。
    姥爷对姥姥的疼惜是源自心底的。他懂姥姥,了解她的悲苦,欣赏她的隐忍勤劳以及贤淑。所以,记忆中,姥姥和姥爷相互扶持,从不曾发生过争吵。直到过世。
    依然记得姥爷过世前,对姥姥说的话:我若是走在你后面,你就是有福了,若是走在你前面,不知道你还需要受多少苦。
    姥爷长长的叹息,终不能抵挡过命运。姥爷走在了姥姥的前面,再也无法替他深爱的女子遮风挡雨。
    姥爷下葬那天,姥姥从不见流淌过的泪水,像是泛滥的洪水,汹涌过脸上的沟壑,汹涌过命运的藩篱。
    姥姥失去的第六个亲人,是二姨家的表妹。那年,她十五岁。
    姥姥于同年冬天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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