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到家恰好天擦黑。
    灶眼火才灭不久,大铁锅冒出股淡淡的黄酒香,杜蘅又给他做醉鸡了,用的是绍兴加饭酒。
    绍兴是个好地方,绍兴把她送到他面前,她又把绍兴送进他腹腔。
    快速冲过冷水澡,毛巾挂回毛巾绳上,陈顺在院子里摆好饭桌才进屋找杜蘅。
    屋里没开灯。
    这是杜蘅的习惯,他顺手拉亮了灯。
    满屋正流窜着她的思维。
    在固态黑暗里,呈现出无形液态。
    滋啦啦的电流通过灯丝,电子在钨丝上流动。她的思维开始追逐电流,齐头并进,一起通过钨丝,感受热效应。
    温度逐渐攀升。
    攀升。
    在达到足够温度,灯泡开始发光之前,杜蘅能闻到,自己释放出的思维,有股绍兴老家熟悉的苔藓味。
    贼绿贼绿的苔藓味。
    挂着三匾进士及第,祖父从曾祖父手里接管,也将传给父亲杜仲明的杜家老宅里,贼绿贼绿的苔藓味。
    战乱年代,能将老宅、藏书、古董一一守住的祖父,不苟言笑的老学究。
    他有一屋子女人。
    嬢嬢是最仰祖父鼻息的一个。
    祖父捍卫古物,收藏古物,也像收藏古物一样收藏女人,观赏女人,而嬢嬢是其中品相最差的一个。
    他娶她,完全看在亡妻和老泰山的面子上,当然,也顾念他硕果仅存的儿子杜仲明。
    嬢嬢是她父亲杜仲明的继母。
    也是姨母。
    小儿麻痹使她从小坏了一条腿,小腿萎缩得很小很小,像个缺失水份,没有光照的瘪红薯,走起路来一坡接着两坡。
    走到垂花二门的一小段路,她仿佛要走上一生一世。
    人气养出的老宅四时花草不败,嬢嬢说她最喜欢苔藓。
    她像苔藓。
    她和苔藓惺惺相惜。
    绝不是自艾自怨。
    杜仲明结婚结得晚,十七岁公费出国,浪荡在华盛顿,博士毕业后一直不肯登上回国的轮船。肯回国已是二十有六,两年后才结婚,三十岁才有的杜蘅。
    “可惜是个女儿身。”
    人前人后,祖父总在做感慨。
    他的话,沾着古董气,乍一听,很像前朝旧事里剔出来的老调子。
    配些锣鼓,就能上台。
    她长大,渐渐显露出和父亲杜仲明一样,甚至比之更惊人的聪慧时,祖父夸她是杜家百年一个的读书种子,于是感慨来的更加频繁。
    “可惜咱们眉眉儿是个女儿身哪。”
    这是一句被阉割过的话。
    受宫刑掉落的那句是:你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祖父对秦汉两代的谶纬①颇有研究,尤其纬书,几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他认为是谶纬让他遇难呈祥,无愧祖宗地守住了家财。
    顺应天时,乃长久之道。
    因此,祖父对异相十分厌恶。
    早开的花卉、违背时令的果蔬、不合时宜的着装、全是服妖,该去之。
    有一年凌霄花开早。
    祖父立刻命人将家中所有凌霄花尽数除去,一点没剩下。
    他厌恶异相。
    异相象征着不太平。
    经过战乱的人,嗅觉异常灵敏,不容许一点不太平。
    所以当六岁的杜蘅说出自己的小药铺时,嬢嬢才会面带死色,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她说下去,更不许她在祖父面前提半个字。
    看过一回的书,书不打招呼,钻进她脑子里。
    读过一次的报纸,也跑到脑子住。各色人等,各类画面,东西一多自然乱。
    起初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一天,在街上看见一家老药铺,柜台后满满一墙放生熟药材的朱红小柜。
    那个瞬间,福至心灵。
    赶快脑子里捏出个药铺,摆上许多许多朱红小柜,用了一天一夜,才把散乱的东西塞进它们该呆的柜子。
    要用时,再取出来。
    就是这样,一次次通过了祖父的考校,博得祖父对她读书种子的肯定。
    听完这篇话,嬢嬢吓坏了。
    端庄娴静的老妇人罕见地在后辈面前失仪,她晓得继子杜仲明内里其实是个大孝子,固执一阵总会听从父亲的话,故而才怕。
    怕一家之主一句话,小孙女再也别想上学。
    捂杜蘅的手汗津津的,微咸微湿的气味很像苔藓。
    “天菩萨,说出去多吓人,你祖父听不得这些,眉眉儿,答应嬢嬢,不再说了好不好?”
    灯亮了。
    黄澄澄的光填满屋子。
    杜蘅知道,自己的感知出了问题。
    刚才那一秒,可以供她发挥出很长一段思绪飘浮的空闲。
    “饭好了。”
    她直奔主题。
    做出声的第一个。
    “嗯,大老远都能闻到,香得很。”
    他说的是灶上的饭食吗?
    鉴于他的正派,杜蘅认为应该是。
    贴上来的胸膛很暖,冷水水汽折服在他旷野似的温暖下,仅余一丝清新调子,混合淡淡肥皂香,更多的是男人本有的气味。
    仔细闻是能闻出牲口味的。
    日间接触过的马匹还活在他的体味里,如同草潮匍匐在坝子上,汪洋般生长。
    男人从身后贴紧她,把她护在书桌和胸膛之间。
    杜蘅略一后仰,肩膀可以感受到男人胸肌的柔软。
    是陈顺让她知道,男人山丘似的硬肉其实也可以是软的,软到包容,让她几乎抑制不住,有深埋的念头。
    他关节粗大,指尖有烟草气在潜行,点一点她的鬓角,她便偏过头。
    嘴唇有厚度,是热的,也是湿的。
    他光裸着上身,像雨季里的一匹野马,衔她的唇,轻轻往外带,在预先设想的轻啵响起前,再度包裹,包裹她双唇,没有探入舌头,纯正又近乎撩人地吮吸。
    谁都没有闭上眼睛。
    暖融融的灯光下,杜蘅可以看见男人粗硬浓密的睫毛遮盖了什么,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乌亮乌亮,冷得很有质感,热得很有深度。
    他包容她。
    至于她要不要回应,他把决定权放在她手里。
    她不伸舌头,他不会逼她,也不会贸然造次,侵扰她的净土。
    杜蘅相信他绝对是天生的军人。
    婚后不久她就信了。
    军人必须认识“服从”,敬畏“服从”,服从的其中一个注脚是忍耐,无条件忍耐。结婚以来,如果有张两军交战路线图,那么进攻的是她,破坏的也是她。相比之下,他的进攻路线实在太过文明。
    文明到连她的乳房也没摸过。
    一吻毕,他会用稍微柔软一点的手腕内侧给她擦擦唇瓣。
    带走自己留在唇上的水泽。
    “看看。”
    陈顺沙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揽着她的腰,带她后撤一步,长臂伸去,打开书柜抽屉。
    杜蘅不解,垂下眼,才晓得他要看她看什么。
    霎那间,身上流动的血液凉了一凉。
    ——
    【注】
    谶纬: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是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纬是汉代迷信附会儒家经义的一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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