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阶想以这种方式给簪缨敲响警钟,让她学会心狠。
    却是在被救醒后,他方得知,女郎人去了山阳,药却送往了陵川。
    当时如有一潭冰水兜头浇在他身上,沈阶周身冷寒,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
    居谋臣之位,错料主君之心,是才智不足。
    一意孤行以死凌逼,是犯上。
    他们曾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不可以他自家私心左右主君想法。沈阶一心想让簪缨走上高位,姻缘圆满,人生无缺,可粉饰得再好听,那也是他不可说的私心。
    早在蒙城他自作主张逼迫姜娘捡起那把刀时,簪缨已明确告诉过他,下不为例。
    他割腕后死了便罢了,可他活下来,就知道簪缨很可能不会再要他了。
    他忽然心生茫然。
    傅则安、严兰生、吕掌柜等几个人稀稀疏疏地经过沈阶跪着的必经之路,随女君走入堂中,看见沈阶,神色各异。
    簪缨目不斜视迈进门内。
    “女郎,沈阶知错。”沈阶眉眼低埋,张开干涩的喉咙认错。
    第134章
    那扇门在沈阶眼前阖上了。
    簪缨从进院到进屋, 没给他一个字。
    沈阶跪着,缠裹厚纱的右腕隐隐作痛,他抬起狭长发红的眼睛, 望着那关闭的门扉, 嘴唇紧抿。
    几位佐僚走入堂中, 知晓内情的,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自古耿臣死谏,面对的多半是不听良言的昏君。沈蹈玉那么精明一人, 又是这些人中跟随女君时间最久的, 他一死轻易, 却将女君置于何地?
    不过正因为沈氏与女君识于微末,交情非比寻常, 众人拿不准女君面如平湖之下真实的想法, 是要弃用沈阶,还是继续任用。谋士之间关系微妙,无论求情还是排挤,都由不得他们开这个口。
    卫觎最是若无其事, 进了门便挑中一张胡床的位置, 坐下时, 无声地勾动手指,让簪缨也歇一歇。
    “虽说眼下治疫有方, 仍旧不可掉以轻心。”簪缨在卫觎身旁的几案后坐了,嫩黄色纱袖拂过他衣料上硬朗的护腕, 与卫觎交缠的手指这才松开,示意先生们都坐。
    这小小厅舍, 俨然成了一处议事堂。
    簪缨道:“三川郡内人员来往繁杂, 只怕周边城县还有溢散。山阳那边, 我留下了华之萼与董和执理后续,二郎,再从幕僚中挑几名治事严谨的先生,执我公章文书,暂替周边几县县尹之位,每人分配甲兵五十人,当地若有不服者,就地拘禁。下公告,将治疫药方公开出去,药材皆由唐氏药铺无偿供给,严令各地防疫。”
    她目光明利,环视周遭,强调一遍:“若有因疏忽伤害人命者,不论是当地胥吏还是我的人,皆以渎职罪从重论处。”
    华之萼和董和,是当初严兰生投效簪缨时,为她推荐的颍川才士。
    除此还有崔岭,成临,王伯凰三人,加上严兰生,自号为颍川六友,在簪缨来豫州之前,六人经常相聚游山赏水,谈经道之学,论天下之势。
    严兰生未离寿县时便将这些人举荐给簪缨,王伯凰志不在出仕,簪缨不强人所难,崔岭和成临寒门出身而博学洽闻,簪缨便推举他们进豫州府台,统管从豫州各郡选拔上来的寒门子。
    这些野贤起家的人,在九品官人法的压制下,本来绝无入仕之机。得知成忠国公之女,唐氏娘子来此选才,受宠若惊,无比珍视这个机会。
    谢止将线压在了五品以下,寒士们便如狼似虎地从谢府君手底下分夺了五品至九品的治事位置,既然向上融入不了,他们便向下,落实到治民廉政上。
    谢止与簪缨有约在先,非奸狭之辈,也有利民之心,愿意放手让他们做,眼下也颇成气候了。
    被点名的严兰生开口之前先看了大司马一眼。
    他见大司马的目光正落在女君的侧脸,眸不转睛,并无插手他们议事之意,才以扇挲掌道:
    “兰生领命。如今战事方平,南北交界处的郡县吏治一团乱麻,的确是个大问题。根源还是在上行下效,风气不好,这些年玄学兴靡,不论南北,三公以降大多崇尚无为而治,踏实办事的反而被唾弃为俗吏。哎,高官享受,遭罪的可不就是老百姓。”
    簪缨对此深有体会。
    她到达山阳城时,得知城中的县尹因疫情扩散,已先一日携家小逃逸出城,留守在府衙内的,不过是几个浑浑噩噩的胥吏。
    但凡此地县官能在事发时及早重视,积极防治,瘟疫也不至于传染得这样快。
    此事不禁令簪缨想起当年发生在尹家堡的惨祸。
    尹真的生父,那还是堂堂一州长官,比县官高出不知凡几,就因胡人马踏州土,战也不战掉头便逃,抛下发妻与一双年幼儿女向南奔逃。
    晋朝国士自诩俊采华章,风流百年,“风流”已见,风骨何
    在?
    严兰生敛起眸锋叹一声,“当官不为民作主。这天底下的规矩,是该换一换了。”
    “官场积弊,在于九品中正的选才制度。贵族不作为,寒人无出头之日。”傅则安在卫觎和簪缨面前温敛垂眸,接过严兰生的话头,“女君有心废除九品,选拔寒人,是动摇世家的根基。此事势在必行,却难急于一时,还需等到洛阳后,稳固根基,再行打算。”
    簪缨明了他言下之意,她和卫觎眼下的面对,是南北两方世家的困局。
    南朝建康以琅琊王氏为首的世家,对卫觎的忌惮抵触自不必多说,而在刚收复的洛阳中,亦有以太原王氏统领的北方世族。
    世家眼里轻视君权,只为门户私计,他们既可以臣服于胡人称帝,只要世家还是世家,未必不能归顺卫觎。
    然而簪缨同卫观白早有一致的目标,便是废除世家特权,收剿他们圈占的庄园土地,还利于民。
    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世家想当然不会让步。
    区别只在于,南朝的世家与洛阳还隔着一条江,眼下还可以蝇营,做些争据的小动作,洛阳城的高宗门阀们可是全暴露在北府铁骑之下,就算再如何抵牾,明面上也不敢不老实。
    簪缨转过头,用眼神询问卫觎的意思。
    正对上卫觎专注欣赏她的眼神,稠漆似的亮。
    簪缨心口蓦地一热,无端想起那些与他缠磨在一起的潮热夜晚,耳垂又有些发痒。然她一张白皙如雪的面容变都未变,眸子清亮正经:“大司马有何高见?”
    “女君的卿客才多智广,血气方刚,莫忘洛阳也有老将披甲。”卫觎眼底像是有笑,知她想问什么,轻描淡写道一句。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锐利,但有徐文远和卫崔嵬坐镇洛阳,卫觎从未有过担心。
    自从卫皇后逝后,他便对所谓世家失了一切耐心,不论南与北。严兰生等人之所以顾虑重重,是在意新君的名声,灭衣冠削士族,终究不算一桩能在青史上一笔带过的小事。
    可卫觎不在乎名声。
    最不济,不过就是动用武力,不费吹灰。
    簪缨的幕僚是臣随主性,还愿意花费心力去想法子笼络北朝世家,是因为这些饱读道德文章的年轻人,还愿意将他们当作平等的对象来讲道理。
    然而在卫觎眼里,那些到了此时仍试图为己身谋利,不长脑子的世族家主,与一群绵羊无异。
    许他们咩咩两声,已是统领虎狼之师的兽王的仁慈了。
    他的心结反而在荆州谢氏,卫觎挑起深峻的眼褶看向傅则安,“江离公子,以你看,谢二何如?”
    那四字如敕,傅则安只觉有一种无形的迫力侵压而来,断过的肋骨本能发疼。
    他伛身咳嗽两声,神情依旧平和逊顺,道:“谢郎君是个妙人。”
    傅则安被簪缨留在豫州协理政务,在乞活兵里摸爬滚打,也同谢止打交道最多。之前在建康,他同大宗出身的谢二郎虽然也来往,却只止于泛泛之交,而到了豫州这一年,他冷眼留意谢不弥的行止,才觉世人称赞陈郡谢氏子弟为芝兰玉树,是不无道理的。
    谢止明知簪缨在豫州布局,是有意建立自己的势力,但是看在她选用的官吏将地方治理得卓有成效,并未阻拦。
    去年朝廷曾下令剿灭豫州境内的“乞活匪”,也是谢止从中斡旋,才未兴刀兵。
    严兰生听后一笑,“若那时能打起来,乞活军早在一年前便能占住豫州,豫州便尽在女君掌握,而不归朝廷管辖了。谢二是看得通透,给南朝留下了一口喘息之机。人心恋本,毕竟是南边的人,还是向着南边。”
    簪缨点头轻道:“当时兖州务在破敌,青州自顾不暇,腾不出第三只手掌控豫州。彼时未下此城
    ,眼下便不好硬夺了。”
    豫州的流民军团兵强马壮,占据一个豫州不在话下——但父子连心,要紧的是荆州谢刺史的态度。
    此前卫觎攻打洛阳时,谢韬不曾落井下石,便是留有商谈的余地,此时对豫州动用蛮力,反会把谢氏逼到建康那一边。
    荆州接沿长江,占尽地利之便,轻易启衅与之为敌,又将是一场连年累月的战事。
    傅则安有句话说对了,到了洛阳并非到达终点,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梳拢。
    簪缨轻捻指腹,心中想着南北局势,抬首瞥目。
    她看的方向仿佛是西方,又像是西窗。窗外石子径上,第一个对她提出应废除九品中正,为寒士发声的人,正拖着一身病骨跪在那里。
    簪缨还记得当时的她什么也不懂。
    而这主动找上门来的青衫少年,眼睛那么亮,信誓旦旦说要帮她完成心中所愿。
    却也是这个扎根在泥土里的寒介之士,宁可舍弃一城百姓的性命,力推她去图谋更广阔的天地。
    那身病骨,也是自有主张撅也撅不弯的硬骨头啊。
    一盏微漾的茶水映出她轻锁的眉心。簪缨回头,接过卫觎递来的茶水,对他淡然一笑,呷了一口。
    严兰生看着两人间自然而然的动作,心里犹豫一下,还是趁此机会提出来:“女君,其实我有个令女君在洛阳迅速立名的法子……”
    簪缨放下茶盏道:“你说。”
    严兰生觑了卫觎一眼,难得语塞,含糊了一下方道:“是这样,女君治疫山阳,功在一城,利在一郡,其功甚远,且山阳的百姓深信女君为佛子转世,又有昙清方丈作保……”
    他话说到一半,卫觎目色已冷峻下去,定睛看向他。
    傅则安察觉到二郎的意思,眉心一紧,险些要开口提醒他,你回头看看沈阶还在外头跪着呢。严兰生硬是顶着快活剐了他的目光,把话说完:“据某所知,洛阳佛教大兴,宫刹百千,南朝京都的白马寺都是仿照洛阳的中原第一寺白马寺而建,那里的虔诚教徒比之山阳城不知多出凡几,尤其是达官贵人,公侯之家,十有七八醉心佛事。俗话说,众口能烁金,何况千万人,若女君首肯,便可派人将此事在洛阳传扬造势。”
    严兰生看了大司马第三眼,黏在手心的汗捻不开竹扇,“多一重身份,也不失为打进洛阳门阀势力的一个锲入点。”
    他说完这番话,在场除簪缨以外,所有幕僚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卫觎。
    吕掌柜敬陪末座,之前那些什么吏治啊州府的话,他听得糊里糊涂,只有这话他听明白了,这小郎君是要撺掇东家扮成转世佛子,哄弄洛阳的达官贵人呢。
    吕掌柜别的不知道,大司马对东家护成什么样儿他能不知?就冲方才大司马眼睛黏在东家身上那个劲儿,只怕恨不能一人霸占了东家,怎可能允许这种提议。
    他明显感觉到,屋内的氛围被一种无形的冷翳压制住了。
    只有簪缨没回头看卫觎,反而认真思考起此事的可行性。
    “装神弄鬼……”
    “非也。”严兰生忙道,“昙清方丈独具慧眼,信誓旦旦服膺于女君,必有缘由,只是女君非沙门之人,不信罢了。此举也不是让女君捏造什么谎言,不过是借现成之势。”
    “唯一不妥的是,女君救治疫民原为一片公心,用作搏名,未免显得……真仁真义也成了假仁假义。是以要请女君裁夺。”
    严兰生除了怕被大司马灭口,另一桩担忧便是怕女君的道德感太高,不屑行此邀名之事。
    却不料,簪缨思忖几许,笑着弹了下案几,“怕什么,传啊。”
    卫觎侧动视线,渊海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笑容上。
    严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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