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世情,小舅舅多年转战南北,所见只会比她更多,含恨只会比她更深。
    而他又是责任感无比强烈之人,所以他那颗挽澜平乱之心,无论铁淬冰浇,都不会湮灭。
    簪缨忽记起那日在京口小酒肆,小舅舅对她说过一句话。
    他让她将来无论目睹什么,都不必害怕,向前而已。
    当时簪缨不解其意,如今终于懂了。
    小舅舅一直是走在她前面的人,原来在当时,他已经预料到她将面临什么,却不说破,不阻拦,只在暗中点起一盏领路的灯,等时机到时,给她指引与勇气。
    向前而已。
    每当簪缨难受,觉得自己身负巨财却无益于民而感到自惭,她便默念这四字,一遍遍在心中勾勒小舅舅的脸,重温他对她的种种好,重新振作精神。
    世路难走,但还有他。
    有时在宿馆的夜灯之下,她铺纸想要写信,以托军隼带给远在兖州的卫觎,笔已濡好,却又觉纸短情长。
    想说的太
    多,可写的不够。
    每次到最后,她不书一字,怅然撂笔,转而抱一抱身边陪她的狼。
    “还是等见到,当面同他说吧,是不是?”
    她有太多太多话,都要看着小舅舅的眼睛说。
    簪缨埋在白狼头颈的绒毛里深吸一口气,突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若这狼能变成小舅舅,在我身边陪我就好了。
    这样想着,簪缨扳着狼头,在白狼耳尖上偷偷亲了一口。
    白狼受到惊吓,浑身绒毛陡地竖立,耳尖抖动,遽然跑走。
    第94章
    簪缨这一路的变化, 杜掌柜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
    女子在外行走本就艰难,何况女子心性比男子更为柔善敏感,一见人间疾苦, 便如藤曼缠身,挥之不去。
    当年东家是巾帼中少见的飒爽,遇事极少伤春悲秋,气格豪壮胜过男儿。小娘子的性子却随了姑爷, 是个外柔内善的。
    但已经开了头, 杜掌柜又不能拦着簪缨, 只能安慰小娘子说腊月之前差不多能到颖东, 见过钟掌柜,交接过账簿后,再向北,也许可以赶在除夕前到兖州,同大司马一起过年。
    簪缨盘算着时日,心情确实因此好了些。
    随行的姬五娘主仆由卫队中分出两人专门看管着, 月余以来,并无可疑之处。
    那个梁家村的孩子,由任氏亲自照料, 也养得壮实了几分,虽然依旧不爱说话,至少不像瘦猫儿似的奄奄一息了。
    想到此时正在颖东郡的流民乌龙与手, 簪缨不免想起上一世, 此人聚众反晋之事。
    经此一途, 她更觉得世间万事有迹可循, 若不是亲眼所见, 她岂知在声色犬马的建康以外, 大晋底层的百姓受佃主豪强以至世家大族的层层盘剥,过得是难以温饱的日子。
    活不下去,不反何为?
    这样的世道,难道只有等小舅舅竭力奋战,澄清宇内,才会变得好一点吗?
    可哪怕战胜了北朝,到时又会有君主忌惮,世族倾轧,四域窥边小国,纷乱依旧不断……
    簪缨陷入沉思。
    这一日,行队取捷径从豫州蒙城境外经过。
    因知此地驻有豫州兵营,为免节外生枝,王叡提议不走官路,从城外南郊穿过。簪缨同意。
    谁知就在行经南郊时,前方突然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夹杂着男子淫语浪笑。
    簪缨一路行来,对这种声音近乎于敏感,眉尖当即一跳,叫停马车:“前方何事?”
    外头沉默良久,王叡才近前沉声道:“女君莫露面,此非我们能管,宜速行。”
    即使隔着车厢门,簪缨也听得出王首领的声音中极力压抑着愤怒。
    她莫名,又感不祥,推窗欲观,才推开一线却被外面的一只手掌抵住。
    簪缨从窗隙中对上沈阶漆黑的眸子。
    沈阶眼里压着一种簪缨看不懂的情绪,冲她摇头。
    不远处笑浪更大,簪缨忍气静声又问了一遍:“别瞒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阶咬了咬牙,方道:“前头是蒙城屯兵的营户聚居之所,有一将正领着亲兵……奸.淫兵卒女眷。”
    簪缨耳边嗡然一声,沉若惊雷。
    她本以为自己对世道的黑暗面已经见得够多,沈阶的话,却又一次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从京口来,见过卫觎整肃下北府军户的安稳和谐,便以为其他州郡的军镇,纵使不如北府,也都大差不差。却想不到青天白日下,还有这种肆无忌惮侮辱兵眷的事!
    愤怒过后,簪缨想明白了王叡与沈阶的未言之意。
    蒙城为豫州军镇之一,常驻兵马不少于三千,此事的确不同于她之前遇到的孤苦贫弱事,涉及外州军政,还真是……看见了,管不了。
    车外少女的哭求声冲击人耳,簪缨指尖发抖地攥拢湿冷的掌心。
    这队车马目标显眼,蒙城守城大将军樊卓鹤立于一片灰扑扑的军帐间,铁甲长披,威风赫赫,他怀里逗猫儿似的箍着个不及他前胸高的瘦弱女孩,上衫已褪净,当着人面正要寻乐,便看见这一小股兵队。
    樊卓目光顿时阴鸷。
    副将收到将军的眼色,握刀高声问:“前方何人部下,竟敢铠甲武装过蒙城之境!”
    王叡粗扫一眼对面阵
    势,见那将领行此不齿之事,竟带着五六百兵卒驻在附近,让这些有妻室的兵丁眼睁睁看着,心头怒火越发高涨。
    他隔着一条干涸的沟渠硬声回道:“北府大司马帐下,奉大将军之命护送唐氏东家出行,如何?”
    他若来一番遮遮掩掩,反会引得对方不知死活地盘查,大司马的名号便是震慑,谁人敢拦。
    卫觎的人……
    樊卓眼皮一跳,再看那遥遥一队玄甲兵,果然心生忌惮。
    南朝但凡领过兵的人,没有一个不怵那煞名在外的大司马的。
    然而这樊卓身为豫州刺史的妻侄,手握一城兵权,一向横行无忌惯了,骨子里又是个极贪色之人。他听说过,那唐夫人的独女小小年纪,便有洛神宓妃之美,毁了废太子的婚约后,和姓卫的厮混在一起,把京城闹了个天翻。
    樊卓如水蛇一样阴湿的目光紧盯那辆遮挡严实的小油壁车,心痒痒起来,陡然觉得手里的二两肉没了滋味。
    美若天仙,到底是怎个美法?
    他眯眼舔舔牙根,似在犹豫能不能截。
    离簪缨马车卫队末尾十步之外的另一辆牛车上,一个书僮跳下车。
    张望见前方冲突,书童回过头脸色发白道:“郎君,前头好像是本地的驻兵在凌欺人,女公子不会想管吧?会出事的。”
    傅则安白发垂肩,敛眉凝沉瞬息。
    而后他从身旁坐垫下的暗格,摸出一只自离京那日起,便一直小心保管的长方木盒。
    “此事她如何管,一时心软看不惯,救得了眼下,人走后,得救者只会受成倍折辱。”
    嘴里这样说,傅则安用拇指抵开盒盖一角,露出绛色玄纹的一角象牙轴绢。
    那双古井枯沉的眼里,久违地闪过一抹微光。“等等看。”
    这时候王叡已催动马车向前,他的职责是保护女君安危,用大司马的名号震慑还可,无令,却不能和外州兵部产生冲突。
    就在马车经过军户一带时,簪缨透过车窗缝隙向外看去,只见一个高大虬壮的穿甲男人钳扣着一个小女孩的瘦弱背脊,那女孩脸上啼痕未尽,寒天冷气下,裸露的皮肤已冻得青紫,上面布满凌虐的斑痕,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簪缨喉咙堵塞,眼前蓦然闪过海清晏那个小丫头无忧无虑的笑脸。
    这里的军户女儿比她能大几岁?
    这样的事日日都在发生吗?
    更远处,是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兵卒。
    簪缨指甲陷进掌心。这些人中,会不会就有那受欺少女的父兄?那厮行此禽兽之事,不避耳目,反而恶毒地让他们在旁看着……
    那股亲眼目睹腐烂尸堆的恶心感又袭上来,簪缨想要干呕,又觉无力。
    在一种无可忍耐的愤怒中,她敲了两下车厢。
    马车立时停住。
    沈阶面色微变,王叡还未近前,但见车门从里用力破开,簪缨下车,水红色斗篷如一阵急风旋过王叡身侧,径直向前。
    娇音含怒自语 :“别告诉我这种事也是司空见惯!”
    “女君,莫冲动!”
    王叡意识到簪缨要做什么,连忙拦阻。不是他不敢出头,而是其中利害牵扯实在太多。
    簪缨脚步不停,只回眸一望,“听闻北府精锐皆以一当十。”
    王叡在这句语焉不祥的话里心头一振。
    沈阶眸色变幻几番,很快沉定下来,随上簪缨。
    樊卓到底不敢挑战大司马的底线,正因为和美人失之交臂而痛心,忽见要走的马车停下,一道娇丽的身影径向自己走来,不禁大喜。
    离得越近,他越看清这小娘子云鬓蛾眉,肤光胜雪,白生生的脸蛋衬着一袭纯粹红衣,要多招
    人有多招人。
    行走之间,羽缎流动,遮住袅娜身段,掩不了活色生香,樊卓的马眼一下子就麻了。
    他平生渔色无数,却还未上手过这等尤物,恨恨心道卫觎好艳福,在怀里玩意儿的胸脯前狠抓了一把,女孩神色痛苦,樊卓哈哈大笑。他目光死钉在簪缨的脸上,目露淫邪之光:
    “原来这位便是唐氏的小娘子,本将军失敬,很应尽一尽地主之谊,请小娘子到敝府喝杯水酒才是。”
    男人的视线令簪缨恶心。
    簪缨眼神迎着,不闪避,淡淡道:“放开她。”
    樊卓本就在衅她,逗弄美人,原有千般乐趣。他闻言咧唇一笑,给了这小美人几分面子,松手一挥,那半裸女孩便跌在冰冷的硬土地上。
    女孩拢衣含泪仰望簪缨,如见救苦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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