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落,一支挟风雷之势的羽箭穿透窗棂射来,正中丁绵左眼。
    而箭锋去势未休,一刹穿透守城官的头颅,钉死在几案。
    记室悚然心惊,未等叫喊,第二支箭射灭室内灯烛。
    黑暗之中,一柄雪寒长刀出鞘,照亮一双锋锐的剑目。
    记室此生从未见过参将以上的武官,更从未见过这样凛丽凌人的一张脸,他但觉喉咙一凉,便倒了下去。
    随之,睢阳城头烽火垛上的火把如遇冷袭,依次噗簌而灭,整坐守城顷刻间陷入漆黑。
    守城的兵卒骇然躁动,不等提兵上马,便被二千玄甲士潜入城内一通砍杀,全无抵抗之力。
    那为首的提刀男子跨步出屋,一身轻衣未着甲,也未持他那杆辨识极高的陨铁绿沉槊,暗晦的夜色中,他呵出一口长途奔波的滚热气息,轻启薄唇:“屠。”
    第74章
    九月初月, 气爽澄秋。
    京城西郊的桂花林馥香正浓,唐氏以织花彩锦围出十里步幛,从钟山花坞搬来各色名贵菊花, 布置了敞阔亭阁数间,举办花宴。
    接到簪缨请发请柬的名流贵妇,纷纷盛装赴宴。
    如今这位缨娘子在京城中的地位可今非昔比了,原以为没了太子妃的头衔, 离开皇宫后便会沉寂下去的小女娘,没想到却让皇室求上门去送东西, 联结了大司马, 又交好长公主, 连顾谢两家也站在她身后。
    现今再一看,反而是东宫一脉岌岌可危。
    建康的贵眷自然以接到簪缨邀请为荣, 欣欣然至城西赏这大好秋光。
    蚕宫外停着香车宝马, 热闹非凡。此日的东道主却正独自一人在蚕室内,身着一套秋香色玉髾曲裾,低颔螓首, 纤颈如鹤, 一片侧脸雪白如玉,向面前呈挽髾飞天之态的嫘祖铜像默默上香一柱。
    多年以前, 是否先皇后卫娘娘便是这般在此祝拜祭蚕?少女对着嫘祖像轻声祝祷:
    “二人同心, 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卫娘娘, 您当年与家母义结金兰, 待阿缨甚好甚重, 这些年阿缨怯弱无知, 没能为您做什么,今日,您便在天上看着吧。”
    才祝祷毕,便听门口传来一道嗓音甜腻过头的揶揄:“来客都到了,你这请客的倒在这里躲清闲。”
    能随意进出这座殿宇的,除了长公主李蕴不作第二人想。
    簪缨回头望见果然是她,恬淡一笑,“殿下。”
    李蕴被少女甜丝丝的笑容噎得一顿。
    这个丫头,真是一点也不像唐素不想与你打交道便不理睬你的作派,明知道她心里未必如何亲近,可这样无辜无害地冲你一笑,就把你的刀子嘴也笑没了,豆腐心也笑出来了,一瞬便没了欺负她的心情。
    李蕴挽着纤薄的画帛哼哼两声,“之前针对佛教一事,是你的手笔吧?”
    自从几座寺庙的污垢事被公诸于众,那苑北行宫外的钟楼等同白建,筹了钱的百姓纷纷要求退钱,一个去敲钟的都没了。
    簪缨垂眸但笑,福了福身,“还要多谢殿下仗义相助。”
    “本宫是看在阿婉的情面上,可不是为了你这小辈。”
    李蕴被她笑得没脾气,嘴硬了一句,皱眉瞥向殿外的花浓酒冽衣香鬓影,半讥道:“今儿又是打算唱一出什么戏?真喜欢热闹,叫两台戏曲班子岂不更好。”
    簪缨嘴角弯起一抹小小弧度,漂亮灵动的桃花眸同看向敞开的菱花窗外。
    “应该比唱戏还要热闹些,殿下请拭目以待。”
    离蚕宫稍远的一座亭子中,崔馨此时坐在那里,心情颇有些忐忑。
    她远远地看见簪缨同长公主殿下一道从蚕室出来,立即受到一众夫人的簇拥围绕,心里的那点紧张又成了不平衡。
    凭什么,那贱婢不过仗着死去老子娘的势,便一味地吆五喝六张狂起来!论家世,她一个商籍女,还比不得自己这个正经八百的世族之女呢。
    崔馨低头看向自己修长的小拇指甲,那上面藏着一点不易为人所察的白色粉末,目中闪过一道幽光。
    她想起那日进宫去见皇后娘娘,姨母对她的交代:“此为宫廷秘药百花媚,届时你只消寻个机会下到她的酒里,再让你兄长近前,大庭广众下坐实他们的事,那小蹄子一生的名声便毁了……没了她与本宫做对,本宫迟早会重掌凤印,到那时,阿馨你便是焕儿名副其实的太子妃。”
    崔馨何尝不知皇后姨母如今禁足宫中,是无人可用,想方设法画一张饼让她帮手。
    不过这件事的诱惑对崔馨来说,实在太大了,她就是看不得傅簪缨那众星捧月的样子,一想到能让她狼狈丢脸
    ,崔馨便快活。
    只是得想个办法,将人引到僻静处……
    崔馨轻睨身旁魂不守舍的兄长一眼。
    她知道自打六月那次乐游宴后,兄长见过傅簪缨,就跟丢了魂似的惦记着人家。
    她心里骂他没出息,面上丝毫不露,转动眼珠小声耳语:“阿兄,一会儿你陪我去向缨娘子敬杯酒吧。从前我做过许多失礼的事,该去当面向她道个歉。”
    崔愉正在偷偷注视两亭相隔外的那名冶丽女子,忽闻此言,吓了一跳,仿佛自家心事被戳穿。
    反应过来后他忙点头,“应当的,应当的。”
    崔馨微微翘起嘴角。
    宴过半场,簪缨和着姜醋吃了最后一只螃蟹,见时候差不多了,余光向崔馨的位置轻瞥一眼,假作起身去净手换衣。
    那厢一直关注着动静的崔馨,只见簪缨仅带着一个贴身丫鬟,往后面临时搭起的抱厦去了,目光一亮。
    崔馨心道机不可失,瞅准时机倒满一杯酒,又以袖遮挡,将指甲浸入酒杯中,便要起身。
    就在将成未成之际,忽然一道黑影掠至近前,崔馨未等看清来人,一双手便被铁钳似的扣住。
    “你何人,敢对本娘子无礼?!”崔馨惊呼一声,她的小手指还浸在杯中未曾拿出,尝试了几次,手腕始终被制着纹丝不能动,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周遭宾客被这边动静吸引,诧异地投来视线。
    邻案的小庾氏慌忙站起身,一头雾水地看着那扈卫模样的男子,“这是做什么?若小女有何不周到的地方,主人只管言声便是,可没有这样当面欺人的道理!”
    “这要问问你的好女儿,在酒里做了什么手脚?”
    一道清泠的嗓音从花林响起,本该在后厢的簪缨在两名女使的随从下,款款自金黄桂树下穿过人群走来。
    崔馨闻言已变色,小庾氏茫然地回头,待看清自家女儿心虚的神情,顿时一惊,“馨儿,你……”
    早有侍从过来扣住崔馨的肩膀,翻开她大袖。
    那小半截浸在酒里的指甲在众人面前展露无遗。
    这些从后宅中浸染出来的夫人大妇们哪个不是人精,见状,立时明白几分,哗然成片。
    崔馨扭动着身子挣脱不开,脸色阵红阵白,愤怒地盯着簪缨,恨她摆了自己一道,犹挣扎着嘴硬:“是我手指不小心沾到了酒,不行吗?”
    簪缨一个眼色也未投去,向候在一旁的沈阶点了下头。
    沈阶领命,上前取走那杯酒,用牙箸沾上一点,捉一只林间常见的麻雀喂食。只见那只麻雀吃酒之后,灰扑扑的翅膀无力抖动两下,即刻毙命。
    “……酒里有毒!”
    席间一片杯盏撞动声,宾客们纷纷白着脸起身。她们一方面因这个胆大包天的崔娘子举动而惊怒,一方面又怕自己方才入口的食物有什么不妥,被围在中间的小庾氏母子三人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连长公主也坐不住了,三两步走到崔馨面前,冷冷指她道:“你敢投毒!”
    “毒药?”崔馨却失神地望着那只毙命的麻雀,面上惨白无人色。
    “不、怎么会……明明是……”
    皇后姨母明明告诉她这是媚药,怎会是毒药?!崔馨若早知是毒药,岂敢在长公主这位皇亲驾前动手。
    “阿母、阿母救我……”崔馨白着脸去求小庾氏,下一刻,却迎来一个重重的巴掌掴在脸上。
    小庾氏打完女儿,转身就跪倒在李蕴面前,哀泣道:“求殿下明察,求、求缨小娘子明察,馨儿只是个糊涂东西,一时顽劣,断无谋害之心!”
    静观事态发展的簪缨这时终于悠悠启口:“我瞧崔娘子的确是糊涂的,不然,怎会连是不是毒药
    都不知?”
    她瞥睫望向按跪在地的崔馨,“又或者,交给你药的人不曾告诉过你?那人知道你无下毒的胆量,故意隐瞒,也不怕这入口封喉的毒药就这么被你藏在手心,会误食毙命。她连你的命都不在乎,你还要替她隐瞒?”
    短短三言两语,把小庾氏听出一身冷汗。
    联想到前段日子馨儿进了趟宫看望太子,回来后便像中了魔似的,非要参加这讨人嫌的唐氏花宴,小庾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里又惊又后怕,咬牙又是一巴掌挥在崔馨脸上。
    什么脸面体统,通通都顾不得了,她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孽障还不说吗!”
    崔馨终于哭着说:“是、是皇后!”
    “……什么,又是庾皇后?”
    “她都被禁足在宫里,还想做什么?”
    与宴的王蓿与方氏听后皆义愤填膺,多年来万事不过心的李蕴也罕见地气抖了身子,怒视崔馨,“细细地说!把庾灵鸿那恶妇怎么交代你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崔馨知大势已去,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便啜泣着将皇后如何秘交她一瓶药粉,如何说这是百花媚,又如何要她撮合兄长和簪缨的经过说了出来。
    众人越听越犯恶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庾灵鸿这样的人,竟也配作一朝国母吗?
    崔愉在妹妹的讲述中已经涨红了脸,飞快地看一眼面冷如霜的簪缨,又忙忙窘迫收回视线。
    “妹妹你糊涂,怎能、怎能如此……”
    簪缨一脸平静,转向瞠目结舌的小庾氏,淡淡道:“今日此地贵宾云集,庾氏想借刀杀人,丝毫不在乎她的外甥女事发后被处置,也不管崔郎君有没有可能误食毒药。”
    小庾氏猛然抬头,泪眼中泛起惊恐之色。
    簪缨继续道:“依我猜想,那位皇后娘娘的想法大半是:就算死了人又怎样呢,反正庾氏已经败无可败,就算崔家的人闯祸了,牵连江夏崔氏满门,也不干她的事。
    “说不定庾氏还做了后手,崔馨能成事最好,就算不能,崔县侯最为疼爱的独子出了事,作为荆州江夏豪族的崔氏,会不会为了自保拥兵反叛?正好而今谢刺史出兵北伐,如今州境内兵力空虚。一旦如此,未必不正中庾灵鸿下怀,她受困宫闱,等的便是一个乱。若她想法子联络太子的属兵早作防备,帮助太子立下平乱之功,便可翻身再起。至于你们崔家,自然便成为太子的垫脚石了。”
    小庾氏的心坠入寒窟,偏偏簪缨微笑看着她,还要残忍地加上一句,“这便是你的好姊姊。”
    是啊,本自同根生,她这嫡姐怎能狠心至此,利用馨儿布了这么大的网,丝毫不顾她一家子的死活?
    小庾氏痛定思痛,忽而双手覆额叩在地上,向簪缨道:“小娘子,是我家小女欠管教不懂事,受了奸人指使,只求您留小女一条命——妇人知道不少庾氏犯下的罪行,都愿交代清楚!”
    簪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比如说?”
    小庾氏一咬牙,便道:“当年……谣传先皇后无法生育的话,便是我那嫡姐在背后指使,现下还有一封秘信藏在我家中!”
    此言一出,四周鸦雀无声。
    继而,小庾氏又将庾灵鸿这些年收过何人的官贿,密谋除过哪位妃嫔,但凡她知道形影的,通通竹筒子倒豆说了出来。
    沈阶在旁现理出一张空案,席地而坐,铺纸记录。
    簪缨看着他运笔如飞,又看看在场之人渐渐凝固的神色,回首,望了眼蚕宫内那座静美安和的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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