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字。似两支穿心箭。
    卫觎丹田气海一刹翻涌,剑目中隐见血光。
    他转头冷声吩咐:“无关人等出去。”
    此时在屋里的,可以说都是簪缨最亲近的人,众人才被这位中年医士的诊断惊惧得无以复加,突听此言,一时愕在原地。
    檀顺最先反应过来,吵嚷不走,向那名从天而降的神医揖手再揖手,声音颤抖:“先生,什么蛊、蛊毒,阿姊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下一刻他直接被两名健壮武卫押了出去,少年欲要挣扎,所负的武力却不济事。
    屋中奴婢亦退,惟独杜掌柜含泪哀求大司马:“郎君,求你让老仆留下吧,仆若蒙在鼓里,也就没脸下去见东家和姑爷了!”
    卫觎一默点头。
    于是闺室中除了他,便只留了葛神医、徐寔和杜防风。林锐和谢榆把守在屏风外。
    卫觎的脸色并不好到哪里去,清场之后,他轻轻坐回榻边,握住女孩烧软了的滚烫手心,凝视她不睁开的双眼,沉声问:“什么毒?”
    葛清营摇头道:“具体名目说不清,大类是南疆那边,忘忧散加上醉骨酥调配出的毒。”
    醉骨酥,名字听上去便让人心沉。
    葛清营脸上也露出几分慎重,拈须解释道:“昔者赵飞燕能作掌中舞,于是这类能让女子轻肌骨的药物便在汉廷后宫暗中流毒,虽不致命,但毁人根骨。方才葛某见这位女公子的筋骨较同龄人绵软,那便是用药蚀的。”
    “至于忘忧散、”葛清营微顿,看向卫觎喜怒不辨的脸孔,“与你体内之蛊同出一源,服下会令人神智昏乱,只是这个药效更轻些,远没那么霸道,可能只会让人忘记一些事情。”
    卫觎沉默良久,声音已经涩冷,“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葛清营唏嘘,“那便是了。”
    杜掌柜如遭五雷轰顶,两条腿软得站不住,头发丝都在打摆子,“求先生救救我家小娘子,如何才能解毒,用什么药,求先生告知!”
    “老杜。”徐寔扶了他一把,自己的心也在哆嗦,他不是不知后宫阴私甚多,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庾氏妇人恶毒至此!
    卫觎看向葛神医。
    葛清营见多了人间疾苦,也已经习惯生老病死的场景,是以养成了胸怀洒淡,有话直言的性情,然而眼下,他难得地沉默片刻。
    “葛清营?”卫觎耐性等了半晌,眼锋隐隐锐利。
    杜掌柜和徐寔的心同时向下一沉,难道是无药可解?
    便见葛清营眼色不明地慢慢道:“这类毒伤身而不伤命,药性阴柔潜隐,按理,是配不出药方的。但我恰知世间有一味药,正解此症。
    “毒龙池中莲。”
    屏风外的谢榆瞬间按紧胸口,脸上血色褪尽。
    卫觎那一霎眼神明冶如妖。
    “毒龙池中莲……”杜掌柜没留意室
    内的风云暗涌,失色喃喃,他从前跟着东家走南闯北,哪里能没听过这味奇物。
    “那毒龙池是、是西域极北雪山里的一潭深池,传说有剧毒蛟龙终年据守,池中生有一种独特的水莲,三年一开花,能解百毒治百病。然而这水莲奇就奇在花期一日而谢,若在开花时摘下,是解毒圣药,若在花瓣闭拢时摘下,便是剧毒之物,偏偏此花一经采摘后,不论是花开时采的还是花闭时采的,花瓣都闭合如干草,而且,非整只服用不能见效,所以根本无从分辨是药是毒,市面上也根本寻不到……”
    且不说如今通往西域的商路已因南北朝对立而截断殆尽,也不说那雪山苦寒,毒潭险恶,便是真有一支毒龙池中莲摆在眼前,哪怕是再信任的人给的,谁也无十成十的把握肯定那便是圣药而非毒药,所以此物不是有价无市,而是无价无市!
    眼下杜防风就算将唐氏的家底翻个遍,又上哪弄回这么一朵莲花?
    卫觎却只问:“用了药,她体内的宿毒能褪尽,痊愈如常人吗?”
    葛清营点头。
    卫觎捏紧手指,“她小时候的事,也会记起来?”
    “想来是能的。”
    葛神医微作沉吟,“只是每个人最早的记忆点不一样,这要看女公子自己的体质。”
    卫觎回望女孩弱白的脸孔。
    想让她恢复,便避免不了想起幼年的遭遇,不想让她知道那些恶心事,她便活不成。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男人神色平静得反了常,唤道:“谢榆。”
    下一刻,背匣参将谢榆跪行入内,未及开口眼圈已红,“大将军,不可!这是你救命之物!”
    杜掌柜心中惊起汹涛骇浪,诧目看向卫觎。
    卫觎依旧平静,“拿出来。”
    谢榆捂紧衣襟,他跟随卫觎多年,如何看不出大将军心意已决,一刹恶胆横生,几乎咬牙切齿:
    “大将军可还记得祖将军之志!祖将军之死!可还记得兵卒阿义为给祖将军采摘此药,冻断一臂一腿宁死也要将莲花带出西域!可还记得,您自己……生平唯一夙愿便是北伐中原,收复汉家河山!!
    “这莲给了别人,您……怎么办啊?”
    说到最后,以头抢地的谢榆泣不成声。
    卫觎不动不恼地坐在那儿,怕惊了手心里那片柔软,连力道也没加重一分。
    他的语气甚至泛出些温和,“哭哭啼啼,什么样子。你忘了,另两样药找不到,这味药于我而言本是无用的。”
    “怎么无用?怎么会无用?”谢榆倔强摇头,“七缺其二……只缺其二,只要找到佛睛黑石和金鳞薜荔,大将军就会好了!”
    杜掌柜听到这里手脚冰凉。
    原来如此,这些年大司马秘密托付他寻的药材,果是治大司马病症的方子……
    原来不是他所知道的六味,是七味。
    白鼋甲,运日羽,龙漦香,银环蛇胆,佛睛黑石,金鳞薜荔。
    此外还有一味,毒龙池中莲。
    杜掌柜浑身失力地坐在地上,却不知应向卫觎求这味救小娘子性命的药,还是不应求。
    卫觎眼里没有过多情绪,瞥睫下视,淡声道:“谢东德,此为军令。”
    第68章
    北府十万军, 向来视大司马一言为军令如山,宁抗圣旨,不违军令。
    往常最以卫觎马首是瞻的得力参将却仿佛没听到, 抓救命稻草一样含泪望向葛清营,“先生,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你告诉我别的什么药能救女公子,谢榆赴汤蹈火也一定找来!或者那下毒之人, 他定有解药的对不对?”
    葛清营摇头,他方才说过, 此毒是绝户方,入体即化, 只怕制蛊之人也只知制法, 不知解法。
    这位人到中年的神医轻轻叹道:“若是无药, 在下也有法子令女公子退烧醒来,暂且调养好身子。只是听你们说, 她中毒的时候年纪太小,此毒已浸入骨髓,难免有些后遗症——余生只好养在深闺,不能受风吹雨淋, 不可激烈活动、劳累过度、大喜大悲。如此可安然活到三十岁。”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得抬头看他。
    唯独卫觎,低头静静望着簪缨的睡颜,仿佛如此看下去,便能等到她睁开眼睛。
    “三十岁后呢……”谢榆喃喃问。
    葛清营道:“三十岁后, 呈早衰之症, 发枯白, 生皱斑, 而后每况愈下,活不过四十。”
    “大司马……”杜掌柜终于忍不住哽咽,向他重重叩了一个头,腆着老脸说出厚颜无耻的话,“唐氏余生愿拼尽全力,渗入北朝重新连通西域商路,为大司马寻找此莲!眼下还望、还望……”
    卫觎反而转头问了葛清营一个看似不重要的问题,“不可剧烈活动,不可劳累过度?”
    葛神医点头,“万万不可。小娘子的肌骨极娇嫩,除此之外,还要谨防她受到皮肉刀伤,一旦伤口过深,可能溃烂无法愈合,恐有截肢之患。”
    卫觎鼻梁两侧的睫影轻颤。
    怪他,见她喜欢便教了她骑马射箭,以为她从前受尽了苦,而今终于可以尝些甜的。
    怪他得意忘形,忘了天道待人从来不公。
    所以她不是痴笨记不住事,也不是娇弱淋不得雨,不是因为矫情,才每餐多吃一口米便心口作痛,也不是因为嗜睡,才好几次在他面前一瞬息便睡着。
    皆是被人所害。
    她一心想要摆脱自己的身体弱势,那般努力地加餐、奔劳、练习、忍痛,以为这样便会变强,殊不知越是如此,越会适得其反。
    卫觎起身走到谢榆面前,按住他肩头。
    在他这里,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
    老天不肯偏护的人,他护着。
    突听呛啷一声刺耳金鸣,谢榆抽出腰刀架在脖子上,刀锋没轻没重地割进肉里,血流如柱。
    徐寔变色喝斥一声,谢榆血红着双眼只看大将军:“卑职违抗军令罪当万死,死前只想问将军一句,女公子无药活不过四十,大将军无药,活得过四年吗?
    “女公子一人之命是命,大将军的性命便不是性命,北朝万千被胡人铁蹄得生不如死,日日望南乞盼王师的汉人性命便不是性命吗?若如此,我不忍见大将军步祖将军后尘,卑职先死!”
    谢榆说罢压刀刎颈,被卫觎一只手钳住刀柄。卫觎卸刀掷地,另一手按住下秩血染衣领的伤口。
    人人都说南朝大司马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无所畏惧,其实,他也有怕的事。
    他怕有一天会像祖松之将军一样发疯失控,没有死在战场,却耻辱地自刎在自己的佩剑之下。
    祖将军毅力如神,自中毒之日起也没熬过五年。
    卫觎当年在祖将军中箭后,第一时间为他吸毒疗伤,由此染上了相同的疆蛊,开始时因分量不多潜伏在体内,不曾觉察,直到祖将军去世后才发作出来。而今满打满算,也快五年了。
    可是怕就怕了,又有什么了不得?
    他低头对自己最信得过的参将道:“你要知道,我最初从军的缘由,便是护不住至亲家人,深恨自己无能。若不能守家,何以守国,若不能救一人,何以救万千人。阿义的命,只管记在我头上。言尽于此,谢参军若仍不解,则你我道不同,北府不敢再留阁下这位大义大才。”
    “大将军,您别赶我走……”谢榆哽咽不成声。
    卫觎还是淡淡样子,给他止完血又帮着抹泪,“哭丧呢。”
    林锐在屏风外极力仰起头,泪水还是从这名从来只知流血的骁勇汉子眼里冲刷而下。
    屋外皎月挂天河,月将圆,又快到十五了。
    -
    毒龙池中莲装在一只扁银盒中,一向由谢榆贴身携带。取盒开盖,风干水莲呈褐色,样子与一朵夹在书里的枯花没什么区别。
    谁能想到世间万金难求的圣药,会如此其貌不扬。
    卫觎见杜掌柜欲言又止,道:“卫觎以性命担保,此花是药非毒,杜掌柜可放心。”
    杜掌柜哪里还会不放心,方才听着那位谢姓忠将的一声声哭诉,他的心就像一片肉在烧红铁板上来回煎,惭愧得想自己先抹了脖子。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