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当时他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回来。可是小舅舅,如何确定他不是连这一层都算到了,才会对我实言以告呢?”
    卫觎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冷淡地眯了下眸,“所以我说,此子过于聪明了。”
    簪缨隐隐觉察到卫觎的不快,连忙说:“他是我的人了。”
    卫觎呼吸沉浊了一下,没脾气地道:“听你的,不动他。”
    又问:“他哪句话说动了你?”
    簪缨不曾意识到卫觎在帮她复盘,摇了摇头说,“都不是。”
    卫觎略显意外地看向她。
    簪缨的眼里难得露出一点狡黠气,“我识人之智不足,但只看一个人的底线在哪里。那日在朱雀桥边,我见他背着生病的母亲去求公道,却为恶吏所欺。少年血气方刚,受不得激,拳头都已挥出一半,他却顾忌老母无人奉养,生生忍住了。”
    她将那日在马车上目睹的事,娓娓地讲给卫觎,眸色被积云下偶尔划过的紫雷染得斓漫。
    一个说得出“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的人,却能为亲人忍住拳头,她信他。
    卫觎嘴角轻勾,女孩的软侬话音如同一剂清凉散,听后满身躁火都似为之一散。“可听说你们密谈良久。”
    簪缨毫不心虚道,“他口才了得,我多学几句,何乐不为嘛。”
    吐了句俏皮话,她又凝神,扭脸轻问,“小舅舅,你什么时候回北府?”
    “赶我走?”
    卫觎睫影漫淡,轻睨她一眼,“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是想自己来。可巧我与姓庾的也有一桩积年的旧账,当年没算干净,不久前,又多了桩新账。这般,
    你报你的,我报我的。跟你保证,让你先来,你心满意足之前,我不插手。”
    在簪缨心里步步算计谨慎以待的对手,在他口中,却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由谁先宰杀的砧板鱼肉。
    簪缨目光一刹矍亮,心突然就放下大半,想憋住,还是没忍住由衷地笑了一声,“会不会太儿戏了?”
    卫觎温和地低头看她,“玩得尽兴就好。”
    戏台给她搭好了,玩伴她自己也找好了,上台舞弄声姿的丑角们也一个不差,他便在幕后,看着她肆意而为。
    “小舅舅,雨大了,你冷不冷?”
    “我热。阿奴困么?”
    “不困,我再陪小舅舅坐一会儿。”
    ……
    台城,显阳宫。
    庾皇后贴身的近侍一下子丢了四个,住在外宅的内詹事还好说,那大长秋和陆嬷嬷几个,却是在宫里一眨眼的功夫不见的!
    有小太监语焉不详地说,仿佛看见几道黑影闪过,难不成,这内宫禁苑里进了刺客吗?
    庾皇后慌忙通禀陛下,而后又召集一营禁卫军守在显阳宫。
    她望着寝殿内梁柱上头,那道清晰如昨的枪痕,心里隐约有个形影,惧怒掺半,紧咬银牙。
    到了下钥时分,去查找大长秋的侍卫没寻到人,却是大司马帐下的四名骑尉入宫来。
    声称大司马给皇后送礼。
    他们一人怀抱一口重逾百斤的大酒瓮,一路上的宫门侍卫,见骑尉腰间所佩的北府刀,没有一个敢拦,四人畅行无阻入后宫,直接把东西撂在皇后的正殿。
    “尔等大胆!”庾皇后气得手抖,对殿门外神色畏惧的禁卫军怒斥,“你们都是死人吗?”
    还未等她发作完,眉尾带疤的假节令史直接笑着掀开瓮盖,“娘娘,您瞧仔细了!”
    庾皇后完全是激怒之下的本能反应,随着话音低头,倒要看看姓卫的玩什么花样?
    乍一眼看见坛口内一团粘腻红泥,庾氏还不明底里,只隐隐闻见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阴沉皱眉。
    下一刻,海锋狞笑着一脚踹翻瓮身,那一滩血泥便如流水泼洒在织锦薰香的地衣上。
    泼天的血腥臭气,瞬间弥漫整座宫殿。
    庾氏还愣愣地看着几团黑色的毛发与一颗血白圆珠混杂其中,甚至未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一怔之后,她忽然变色作呕,失声低叫一声,昏死过去。
    殿外禁卫军人人色变。
    他们拱卫皇城十余年,从未目睹过如此凶残血腥之事!
    疯了,真是疯了!
    殿内的四名骑尉神色平常,有一个还请示海假节,“剩下这三瓮,推不推?”
    海锋不顾宫娥们的刺耳尖叫,仰头望了眼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嗯,大将军没说……那就推了吧,闲着也是闲着。”
    等那四瓮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斑斑驳驳铺在皇后寝殿的地上时,太子匆匆赶至,看清殿内景象,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他急命宫人将晕倒的母后抬至偏殿,召集医丞。而后他死咬牙关,怒视那四个闯完宫根本没打算走的北府兵,抽出禁卫军的一柄腰刀,架在海锋脖子上。
    李景焕双目赤红,一字一句道:“孤诛你九族!”
    “小人九族啊,有一半都战死了。”海锋笑道,“大司马给太子殿下带话,请太子,三思。”
    李景焕怒目欲眦,牙咬了又咬,手抖了又抖,终是对外吼道:“将四人押入天牢,一个都不许跑!”
    此事震动,随即便传入天子耳中,龙颜大震。
    太子跪在皇帝面前,求父皇给母后讨回公道,严惩恶贼。
    戌时,北门接到百里加急军报:北府
    军暗夜中全线向台城方向进发六十里,呈半围之势。
    戌时三刻,兵部尚书董无涯在府中连衣冠都未穿戴好,冒雨入宫城,神色惶惶地给皇帝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驻守淮水外多年、号称大晋铁骑的易水营和朔风营,不久前回拔京口,南朝北户中门大开!
    等董无涯汇报完,又听说了后宫惊变,他扑通一声给太子殿下跪下了,“请殿下快放那四人回去,我朝边防经不起如此儿戏啊!”
    李景焕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张没提过枪也没打过仗,全靠祖辈荫泽才做上兵部尚书的肥白脸上,“难道是孤视大晋江山为儿戏?卫觎谋逆之心昭然,宗室一让再让,颜面何存?”
    董无涯欲哭无泪,漂亮话谁都会说,可放眼江左,有谁能调动祖将军、卫将军两代人一手培植起来的十万嫡系北府兵?又有谁能用一个名字便令胡人闻之忌惮,去顶上防淮防胡的重任?
    他转向皇帝恳求,“陛下,陛下不能再拖了,且与大司马弥隙修好,有何事召进宫来好生谈谈,迟,则生变啊!”
    皇帝闻之意动,然而太子想起尚在昏迷的母后,死跪在皇帝面前不肯松口。
    至亥时,两省六部的首脑皆从府邸的榻上被急召入宫,秉烛齐聚太极殿,闻听北边兵防变动,个个神色惊异。
    要知卫觎回京这么多天,虽说不曾上朝,倒还算消停。今夜调动,此前毫无征兆。
    忽有吏部官员道:“不如遣宿卫六军合围乌衣巷,大司马一人,总不会插翅飞走。”
    他话音刚落,姗姗迟来的王丞相衣整冠正地走入殿中,步履不急不缓,意态风雅依旧,淡声道:
    “南渡以来,乌衣巷便为世家聚居之地,风操雅望之址,南朝以中原正统立世,还从未有过兵践衣冠的前例。若如此,则人心之乱更胜兵祸。”
    吏部侍郎一看乌衣巷首屈一指的正主来了,讪讪闭嘴。
    皇帝正左右为难,见了丞相忙问,“卿家有何良策?”
    王逍听过了今夜宫内宫外发生的所有消息,目光投向太子,徐徐道:“古有诸侯一怒,伏尸百万之说,然大司马多年为江左守国门,心系家国,陛下当明鉴。是以今夜之变,看似危急,不过一时之气尔,针对皇后,亦非朝夕,都是旧怨了。使太子肯折节修好,将那四尉送回乌衣巷新蕤园,大司马之气平,此局自然可解。”
    李景焕凤眸直视王逍,却不再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视野,而是他在那场梦里继任登基后,听闻王氏作乱的冰冷眼神。
    他冷冷笑道:“王丞相与大司马倒是一条心,知他是忠是邪。孤却信不及。论折身赔罪,也该是他来,向皇后,向本宫卸甲赔罪!”
    皇帝忧虑地叹了口气,给身边近侍一个眼色。
    原璁会意,趁众臣工争论不休之际,悄悄自铜枝灯树后从角屏绕出大殿,亲自挑着灯,一路快步至天牢,欲释放那四名北府尉。
    结果草席子还没坐热乎的老哥四个,在这里待得还挺惯,盘膝打坐,笑对御前总管道:
    “怎么能走呢?太子殿下亲自收押的我等,亲口定下我等谋逆之罪,那我等必定是犯了大罪啊。什么时候砍头,公公记得提前给我们弄顿饱饭就成了!”
    原璁气得牙痒痒,这群兵痞子,是打定主意要太子殿下亲自来请人啊。
    背后指使之人是谁,还用说吗?
    他急得把脚都跺麻了,硬话软话说尽,也不见这四个悖头贼转圜,无法,只得又回转太极殿回复陛下。
    回路上,却见霖雨霏霏的漆黑宫殿中,羽林、翊卫等十数支禁军,调动把守住各个重要宫门,甲胄森然,履声震动,令人心生慌恐。
    其间偶尔夹杂着几位背着药箱的御医丞,在把守侍卫验过宫牌后放行
    ,急急往显阳宫方向去。
    皇后娘娘还昏厥未醒。
    在兵荒马乱的皇城之外,一间遮雨的屋檐下,有一高一低、一傲岸一娇小两道身影,安逸静坐台阶上。
    一起听了半夜雷声。
    第50章
    簪缨第二日一觉醒来, 任娘子告诉她说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京里正调动宿卫戒严,才知出事。
    簪缨细问缘故, 杜掌柜亲自来回话, 在小娘子跟前压低声音:“今早徐先生过来透露了几句,昨个大司马审了皇后身边的几个人,竖着抓来的,夜里横着送回去的……咱们唐记在淮水负责瓷器生意的钟掌柜, 才不久也捎信回来, 说驻扎淮水的北府兵,似乎一夜之间不见踪影了。”
    杜掌柜故意模糊了那些血腥事,簪缨还是很快明白过来。
    杀宦,调兵, 小舅舅口中“他报他的”,原来是这般报法。
    她捻着掌心直接问:“死的是谁?”
    杜掌柜见小娘子神色冷静, 顿了一顿, 也不再遮遮掩掩, “一共四个, 为首的是大长秋和一个大宫女, 还有两个,徐寔没细说, 仆知之不详。”
    簪缨瞳孔轻缩。
    她回想起昨日,小舅舅有些异常的样子, 又没头没尾地问她是不是怕打雷。原来,他审过了庾氏的贴身侍者, 想必是得知了一些她小时候的事。
    大动肝火, 以至于此。
    那些久远的过往, 她已经全无记忆,但根据她在宫里那些年的习惯和心性,也能猜到庾氏没干过什么好事。
    然无论那是什么,她已经挣脱出前尘,忘尘如洗垢,不会再回望。
    她更不希望小舅舅因为这种事坏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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