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吓得肩膀一瑟,不敢表露情绪,将头埋得更低。
    祠堂中的族老皱眉侧目。
    傅骁脸上火辣辣的,气得跌手,“母亲啊,您怎么到今天还执迷不悟?您快醒醒神看看吧,如今我们傅家、我们傅家……”
    他说不下去,傅老夫人见儿子此状,眼圈也红了,身子微微歪斜,瘪着唇道:“为娘说了不让你辞官,你偏不听。如今又怎样,我儿还是有功之臣,还能配享太庙……我还有安儿,傅家总能起复的、总能的……”
    傅则安听不下去,闭上眼,哑然道:“祖母,莫再说阿缨了,是我们待她不公,厚此薄彼。是我们错。”
    “你……”
    傅老夫人抖着指尖看着最孝顺的嫡孙,不可思议,“你也要忤逆祖母吗?”
    傅则安不接话了,转目望着牌楼外的街口,只是等。
    心中反复翻涌着一个念头:他找回了一个妹妹,又弄丢了一个妹妹。
    这日起早,簪缨换上一套梨花白三绕曲裾,素面,螺髻,髻上簪及笄之日的那枚兽首墨玉簪。
    而后她在东堂的夔纹长案上,供了一本旧书《战国策》,与一枚马蹄金纹纽印,跪于蒲团之上,向阿父阿母合上一柱香,请他们做见证。
    “孔老夫子说,以德抱怨,何以报德。孩儿今日去以直抱怨,是圆阿父当年旧愿的,阿母可不许怪我不懂事。”
    她哝哝念叨了一通,起身后,带着任娘子与春堇走出堂门,便见杜掌柜与罗掌柜等候在院里。
    罗掌柜便是前一日在乐游苑献礼的那位老者,是檀棣手下最器重的管事之一。昨日宴散后,他随缨小娘子回到乌衣巷,告知小主家,老爷因去巴蜀办货,所以一时赶不回来,向王氏献礼的主张还是家里檀小郎君拿的主意。然而人不至,心绝对是向着唐家,向着小主家的。
    罗掌柜的话像一枚定心丸。
    虽然最大的那颗已经在她隔壁睡了一宿,但定心丸这种东西,自然多吃几颗更好。
    知道自己并非举目无亲,簪缨心中踏实。
    转过跨院的垂花门,她看见卫觎一人立在竹阑之下等着,目光清亮地走过去,带动一片浅浅的檀香。
    卫觎此日穿一身黑色军旅劲服,腕上扣着一对玄铁旧护腕,腰上紧紧勒一条鞶带,腰带上随意悬挂着兵符、槊纂,气格凛然。
    人立在朝阳下,簪缨便见他身上零零洒洒晃着竹叶青的影,将那一身宽肩傲岸,窄腰遒直的劲儿,都
    晃得澜漫了几分。
    但站在她面前,还是如同一座高高倾下的山。
    簪缨见了他,心便定了,仰头抿出一个不露齿的笑。
    卫觎低头,看看小女孩戴的那枚眼熟的长簪,伸手在她头顶一按。
    “不想笑可以不笑。”
    簪缨轻轻一愣,而后摇头。
    她从前为别人笑的太多了,不会再委屈自己。
    她仰头认真说道:“小舅舅,此去傅家,我一点不难过,因为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了,不会为强装无事而笑。只是……不想让小舅舅瞧扁我,觉得我经不住事。”
    卫觎耷下眼色,“我眼里只有一个阿奴,横看竖看,都是好的,无所谓其他。”
    簪缨瞳孔微张,无意识地动了下细细的眉梢,继而,赧然低下头去,鼻间好似发出一声小小的哝音。
    于是一行人上车。
    卫觎与簪缨在当前一辆轺车中,北府卫开道,杜罗两位掌柜随行。车上一头白狼蹲踞,簪缨对上狼精神抖擞的双目,将它招到怀里,抱头揉搓一通。
    卫觎瞧着。
    点一点靴尖戳弄老畜的尾巴。
    眼下这场景,与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相叠,在簪缨心中一闪而过。
    她待要捕捉,又模糊消散。
    簪缨便也心无旁骛,马车驶过商船如织的朱雀桥,又过了两道坊里街衢,等到傅氏家祠时,算算花了两刻钟功夫。
    这边车驾才到,那边傅则安便带着两个随从快步迎过来,有心想扶簪缨下车,却被北府兵卫隔开,放下踏凳亲自护着小娘子下车。
    傅则安心中苦涩,到如今,他连声“阿缨”也没资格叫了,只能黯声道:“小娘子……”
    心中尚有一丝暗暗的期待,盼她能应他一声。
    簪缨却不曾理他,回身对着长腿迈下车来的小舅舅张了张口。
    卫觎不待她言语,轻拧护腕扫视过傅则安,道:“我不随进去,就在这里等你。”
    他很懂得她想自立自主的心情。
    “嗯。”簪缨微微一笑,转身刹那,衣袖飘转,目光由软变深,目不斜视地走向傅氏宗祠。
    杜掌柜、罗掌柜、任氏、春堇随侍在后,个个挺胸昂首,神色与主子如出一辙。
    这傅家的祠堂,簪缨过去没来过,她走过牌楼后,先望了几眼算得上庄肃轩丽的屋宇,而后迈上台阶。
    傅骁见了她,神情里的愧怍感与陌生感交替不定,下了两截台阶,想同她说上几句话,簪缨未理。
    端坐正门外的傅老夫人见她,目中射出恨毒的光芒,身子前倾似欲训斥,簪缨也未顾。
    当她一脚迈进祠堂将近一尺高的门槛时,祠堂里的那些老家伙,瞬间惊得站起,只因少女此举太过逾越无礼,此起彼伏地斥道:
    “停步,不可往前!”
    南朝重士庶、重嫡庶、重贵贱,也重尊卑,从未有女子踏入祖宗祠堂的规矩。
    簪缨在喊声中,将另一只脚稳稳踏入朱红门槛内。
    阳光在她纤细的后背渡出一层柔软的金光,瞬而又隐没于玉藻雕柱的荫影。
    簪缨淡淡望着这些气急败坏的老者,慢声开口,语气纯真:“我听说,这座祠堂当年由我阿母出资修葺过,这梁、这砖、还有供奉灵牌的黄花梨案子,都是顺着秦淮水整船运来的上佳材料。今日我来请除名籍,家君再非傅氏子,家慈自然也非傅氏媳。”
    她说着,屈指叩了叩就近的一根顶梁柱,回首笑问,“所以我是进不得吗?”
    为首的一位老叔公闻弦音知雅意,霍然便想起,傅府那一半宅园是怎么被人搬空的。
    ——那可真是拔木撬瓦,掘地三尺,一片子地砖也没剩下呀
    !
    蕤园是唐夫人置办下的,她的女儿想搬就搬。而这座祠堂里,也有半数梁木是唐夫人当年修葺的,这话不假,面子上说是赠予夫家,可今日三郎的名字一旦从族谱上勾去,那傅家便不是唐夫人的夫家了……
    ——这小女娘真敢拆我祠堂?
    ——她连皇后的蚕宫都敢觊觎,还有什么不敢吗?!
    “能、能……”人都是活久成精,几个族老同时想到了这一层,惊出一身冷汗,宁可让步也不敢冒险,异口同声地开口。
    簪缨微微颔首,十分讲礼。
    “族公、你们……”傅老夫人在外气得要呕血,她辛苦为傅氏操持绸缪一辈子,也未获得一个进入祠堂的资格,只能在正门外设下一席之地。这个小丫头片子,她才十五岁!既未嫁过人,也未生过子,既无功也无劳,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族公怎能让她入祠堂,让她玷污傅氏先祖灵位!”
    “是啊。”
    簪缨低头俯视一槛之外的邱氏,喃喃道,“为什么呢,傅老夫人您劳苦功高,连我都能进来,您老为什么进不来呢?”
    说话时,她眼中并无畅快解气之意,而是透过那愤然捶地的老妇人,看到了跪在她身旁,卑微扶她的孙氏,继而,又不知怎么的,想到了王家三娘不由得自己做主的婚事,又想到前世,一心以夫为天悔憾至死的自己。
    她低头轻踢朱红的门槛。
    这个不雅动作,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为之,却浑然洒落,不见有任何违和。
    “这道门槛,真高啊。”
    唯有阿母真豪杰。
    天南地北,无处不可去,无处可羁绊,不冠以夫姓,世称唐夫人。
    槛内槛外,都被这女子惊人的举止怔得瞠目。
    傅则安跨进祠堂来,小心看着她脸色,轻道:“阿、小娘子,你……”
    簪缨倏尔回神,淡淡地打断他:“傅郎君,那紫宫禁苑惹人艳羡的天,这赫赫世家涂在脸上的粉,还有傅家从小到大对我谆谆教导的礼教之言,我看够了,也听够了。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了。今日想说教,还是免开尊口。”
    傅则安怔然,他不是想说教,是方才瞧她神色不对,心中关切……
    这对于簪缨已不重要,她转身面对族老,“请取族谱,朱笔勾名,诸位共鉴。落笔无悔。”
    这一刻,少女纤柔的身体里透出澄澄静澈的气质,水静,却流深,令人无法忽视。
    族老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一丝遗憾——他们忽地发觉,自己看错了这小女娘,若此女有朝一日册为太子妃,入主宫禁,那傅氏想不兴旺也难。
    只可惜……现下说什么都迟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们总不能像外头的老妇一样哭天抹泪,却也干脆,命祝师在神牌前上香,又命主簿取出族谱,一位辈分最高的老者亲执朱笔,翻到傅子胥名字所在的那一页。
    落笔前,又问了簪缨一遍,“娘子当真思虑好了?”
    簪缨点头。
    族老落笔。
    “郎主!不好了!”却就在这时,傅骁身边的长史雍吉忽自京兆府衙方向跑来。
    过祠堂牌楼时,卫觎目色发冷,亲卫立即抬手将人拦下。
    那雍吉在大夏天里一身冷汗淋漓,前路不通,急得顾不上礼数,颤声大喊:“郎主,了不得!有人在京兆府衙击鼓状告傅家,说什么陈留之战,咱家大爷抢了三爷的战功,是冒功顶替,还说有什么人证物证……”
    他喊声极亮,此言一出,天地极静。
    不仅一祠堂的人静了,连卫觎都一顿,射向傅府长史的目光陡然冷戾。
    扑通一声,傅老夫人扶不住案几,摔在地上,嘴唇苍白
    无血色,手指颤个不停。
    “什么……”傅骁懵了,傅则安也如坠云雾,耳中嗡鸣一片。
    方才那句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不明其意,也不敢相信。
    却听簪缨静声道:“族老,勾朱。”
    傅则安猛然抬眼,“阿缨,你刚刚没听见……”
    簪缨白着脸掐紧掌心,只盯着那位持笔的老人,一字字道:“今日我来此,是为我父女二人弃名脱籍,一事,一毕。勾。”
    她木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尾音中的颤抖,全被指甲藏进掌心的肉里。
    族老既惊且异,浑噩间,还是落下毫锋。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