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逢皱眉向他看去。
    来人五官柔和,气质洒脱,只是眼底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泛起了一点青黑,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疲惫。
    他的刚才行的礼并不标准,显然不是雍都人士。
    宋君然没有拐弯抹角,行完了以后顿了几秒直接说:“草民已知晓……太殊宫昨夜发生的事,此番来到此处,是为了将清辞接回到神医谷里去。”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
    清辞?
    听到这过分亲昵的两个字,谢不逢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贤公公赶忙在一边小声提醒道:“陛下,眼前这位宋先生,是神医谷的谷主,文先生的师兄。”
    谢不逢终于用正眼朝他看去。
    宋君然出身江湖,说话非常直白,而身为医者,他也不怎么忌讳生死:“清辞生前许诺,死后要将尸体用于医理研究。作为师兄,草民应当替他完成遗愿。且……”
    他的话语里透出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悲伤与犹豫。
    显然就算是神医谷内的人,也不是每一个都像文清辞一样,可以坦然说出“与其任尸体腐化成泥,不如拿来研究医理,也算死得其所。”这番话的。
    实际哪怕是当初的神医谷,都没有人会像文清辞一样光明正大解剖尸体。
    他在那里,也是最特殊的一个。
    宋君然停顿片刻,终于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他向来不喜雍都,不喜太殊宫,强留在此,也不符合他的心意。”
    说完,宋君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悲伤又沉重。
    贤公公轻声补充道,身为谷主,宋君然原本是不会离开神医谷的。
    自从几个月前听闻文清辞不能出宫后,他便因担忧师弟而赶到了这里。
    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未能见上师弟一面。
    几个月前?
    这几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地将谢不逢扎了一下。
    直觉告诉他这时间有些不同寻常,可此时被悲伤击垮,大脑一片麻木的谢不逢,却没有时间去细想。
    谢孚尹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生性敏感的小姑娘,还是感受到了周围悲伤、凝重的气氛,并随之小声抽泣了起来。
    风又刮了起来,玉兰花还在不停地向下落。
    宋君然继续说:“况且我想陛下您应该也不愿意任由他尸骨——”
    说到这里,竟然连他也不忍心继续。
    兰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转过身对谢不逢说:“他是松修府生人,想来是绝不愿意埋骨雍都的。”
    “……陛下,放他回家吧。”
    放他,回家。
    兰妃的语气里,带着怜惜与慈爱。
    可正是这样的声音,与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逼得谢不逢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他没有办法选择自私
    “……好。”
    谢不逢无比的僵硬地从嗓子里,将这个字挤了出来。
    他放文清辞回家。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玉兰漫天飞舞。
    可是守在此处的众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谢不逢在转身之前补充道:“用龙舫,经殷川大运河将他送回家吧。”
    贤公公瞪大了眼睛,一瞬间惊惧交织地向谢不逢看去。
    四周的亲卫,也面面相觑。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兰妃,希望她可以劝解谢不逢。
    但一旁身着素衣的兰妃,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龙舫”是殷川大运河上能行驶的最大船只。
    也是上回南巡时的主船。
    这只船规格极高,按理来说只载活人,不作灵船。
    除非……除非运的是帝、后的棺椁。
    谢不逢抱着文清辞穿过整座皇宫,并与他的尸身在小院里待了一晚的事,早已经成为了这座皇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有人都默契地将这件事藏在了心底,等待它被历史的灰尘所覆盖的那一天。
    最终甚至连野史上,也不会有这样一段故事存在。
    可是谁又能想到,偏偏是谢不逢自己,不甘心他被人遗忘。
    少年要文清辞与自己的名字在今日、在未来的年年月月,都牢牢绑在一起。
    他不要什么宫廷秘辛。
    他只要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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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高升之后,太殊宫的一切终于步入了正轨。
    短短两个时辰,宫内便连着发出了十道圣旨。
    最大的画坊自船坞里开出,等候着启程的时刻。
    同时远在雍都城郊的光成寺,也在这个时候敞开了大门。
    一列身着重甲的士兵,走入光成寺内,打开了幽禁着谢观止的斋房房门。
    “——你们要做什么?”谢观止一脸戒备,他向后退了一步,厉声问道,“是父皇派你们来杀我的吗?”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转身向谢观止行礼说:“回禀殿下,废帝谢钊临已被押入圆牢。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来接您回宫的。”
    废帝谢钊临?
    陛下?
    光成寺远离雍都,更何况谢观止一直处于幽禁之中。
    别说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连去年发生了什么都不太知晓。
    这突然袭来的巨大信息量,让谢观止的脑袋空白了几秒。
    “你们是说,我父皇已经被废了?”
    “是的。”
    “被谁废的?”他迫不及待地地问。
    话刚说出口,谢观止就已经想到了答案:“是不是谢不……呃,我是说大皇子?”
    士兵回道:“是的,殿下。”
    “天……”谢不逢居然真的做到了。
    谢不逢和谢观止既是兄弟也是对手。
    自己惨遭幽禁,可谢不逢却在北地大放异彩,甚至杀回雍都废了他们的父皇,自立为帝……两人的命运就在那一年的大运河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转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若是放在一两年之前,谢观止定会嫉妒不服。
    然而现在,幽禁时光或多或少地抹去了他身上的尖锐之气。
    知道北地有多么危险,而仗又有多么难打的谢观止,沉默半晌却只说出一句:“……文清辞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继而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一日自己在运河上看到的场景。
    沉默一会,他说:“好,我们走吧。”
    彼时正迫不及待离开光成寺的谢观止并没有注意到。
    自己提的“文清辞”这三个字时,周围人的脸色全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陛下说您已成年,如果您想的话,也可以回望泉苑居住。”
    所谓的“望泉苑”,就是从前的京兆尹府——谢观止外祖父家。
    望泉苑内部极尽奢华,京兆尹被抄家流放之后,就被谢钊临收了回去。
    谢观止没有想到谢不逢居然这么大方,直接将望泉苑给了自己。
    且听他的意思……新帝似乎完全不打算限制自己的自由了。
    不过想想也是,谢不逢肯定不屑于做那些他们的“好父皇”才会做的事。
    “好,”他也不和谢不逢客气,“那就直接去望泉苑吧。”
    “是,殿下。”
    谢观止被幽禁在这里,他虽然不知道雍都发生了什么,但光成寺周围的事,却怎么都能传到他的耳边。
    走出寺门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想起了自己被幽禁在此处时的唯一访客文清辞。
    后来谢观止听说,那天文清辞并没有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有人找来对他说了一个消息,接着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光成寺,甚至连回头给兰妃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被幽禁的谢观止平时也没有什么正事要做,因此他只要一闲下来,便会想起这件事。
    等回太殊宫,一定要找到文清辞,好好问个清楚——谢观止默默想到。
    ……
    从光成寺回太殊宫,正好经过运河起点。
    路过那里的时候,谢观止听到马车外有些吵闹。
    他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过去。
    原本空旷的河面被一艘巨船塞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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