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谁能想到,多年前放在长安的幽州探子正事不干,每天就琢磨着怎么悄咪咪蹲上公主府府梁,描画小郡主玩乐神态,好送回去给他们不安于养伤的主公宽心。
    早些年,能蹲上房梁的机会不多,运回幽州的画轴少之又少。那会儿长孙无妄不单刻小人儿,还雕小老虎、小玉狼。等到了长孙蛮生辰时,那一车车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送入公主府,无人在意几箱子的奇状木石,亦难以发现混在其中活灵活现的襁褓小人儿。
    不过打从长孙蛮去平就殿进学后,描画的机会瞬间拔高。甚至有时候’路见不平’,探子们暗中帮衬小郡主打遍平就殿,再无敌手。幽州送来的生辰礼也愈发多样。
    那些木石小人儿雕着长孙蛮模样,憨态可掬,惟妙惟肖。或爬树,或摸鱼,或愁眉课业,或伏睡花台。一日是戴着紫鹃花儿,一日是梳着双髫髻,一会儿窝在榻上犯懒赖床,一会儿又踩着小胡床活蹦乱跳。
    总而言之,萧望舒要是察觉出这几年被幽州窥伺……那可要老命了。
    ……
    当年幽州探子摸不进公主府,小郡主出生后又吃不进奶。幽州众人急得嘴上燎泡,把门下医士询问了个遍,好歹寻摸出一个土方。
    埋伏在太医署的幽州暗棋连忙献上偏方,结果还真管用:小郡主吃得下奶了。
    这一茬算是捱过去了。
    幽州众人俱松口气,他们主公昏迷不醒生死不明,照此下去,长孙蛮很有可能是长孙家最后一根独苗。
    谁想到这口气松了没多久,小郡主夜夜惊梦体弱多病的消息又传了出来。
    幽州府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求解无门。
    幸好这个时候长孙无妄醒了。
    他不顾病体,亲去冀州登门求药神医葛玄晏。
    葛玄晏厌恶权利之争,尤对萧氏弄权深恶痛绝,曾立誓不出山林。要他搭救郡主之身的长孙蛮,实为难办。好在葛玄晏念两人曾有弈棋之交,松口对弈。
    那会儿为问药奔波数日,又逢上倒春寒,长孙无妄愣是一声不吭,在寒潭边与这古怪老头儿弈了五局。
    三胜两负,葛玄晏意犹未尽,慢吞吞道出一帖独家秘方。又说小儿先安魂,后强身。他葛玄晏不入世间,所以只给安魂的法子,要让长孙蛮身强体壮,还得他们自己温养。
    于是,为了这个安魂方,长孙无妄拼着一口气,冒险回长安。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何错听过不少,但第一次见,还是在这位经验老到的神婆身上。
    “贵人若求官,老婆子能通神农殿。贵人若求美姻缘,浮露寺官渡口,姻缘树上挂红绦。敢问贵人念何?”
    “去一府邸,安一小儿。”
    那瓶安魂方交到她手上。
    神婆泰然若素地收入怀中,笑眯眯说:“小儿安魂最是好办,取一贱名压一压。猫儿、狗儿、或为奴,或为婢……”
    “蛮。”男人缓缓擦去嘴边的血,轻声道:“就叫阿蛮。”
    ……
    萧望舒坐在玄黑大椅上。
    毕显被蒙住眼睛,听见有人进来,他再次破口大骂:“竖子敢尔!我乃并州刺史毕显,无诏无谕,鼠辈岂敢动用私刑?!”
    萧望舒没有搭理他。
    她只是坐在对面,双眸沉沉,谁也猜不透她现在想些什么。
    许久。毕显似乎也骂累了。他停下声儿,喘着粗气。
    萧望舒动了动。
    她轻轻叩响椅臂。
    王野会意,他走上前,沉声问:“八年前并州边疆一战,刺史可还有印象?”
    毕显原本还有怨气,乍听此言,他身子突然抖了抖,打了个寒颤。
    “你是谁?!”他惊怒道。
    “这不重要。刺史只需回答刚才的问题。”
    “老夫不知道你要问什么!时间太久,老夫上了年纪,早忘了前尘往事!”
    王野回看萧望舒一眼,后者仍轻轻叩着椅臂,没有发声。
    看样子毕显还是个硬骨头。
    王野想了想,走过来低声朝萧望舒道:“需动刑,您要不……”
    萧望舒停下手。
    她站起身,淡淡道:“取下蒙带。”
    毕显冷哼:“还是个女子……老夫劝你早点收手!私自圈禁朝廷命臣,你该当何罪?!”
    眼前黑布被人取下,昏幽的牢底映入眼帘。
    毕显微微眯起眼。
    过了会儿,他的视线中慢慢走入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形。
    随着她愈来愈靠近烛光,自裙摆而上,纷纷从阴影中扯出,直至那张脸显露无疑。
    这是——
    毕显一瞬瞪大了眼睛。
    他“怦”地跪倒在地,颤声:“臣、臣见过长……长公主殿下,愿、愿、”他狠狠咽了口唾沫,伏低了头:“愿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一句问仪,让他说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可见心里有鬼。
    萧望舒伸出手,却没有扶他起身。
    而是由王野递上了一把剑。
    冰冷的剑尖抬起毕显的脸。
    即使在烛火摇影的昏淡中,他依然能窥见她冰冷无度的双眼。
    “刺史要显官威,不肯轻易吐露一二。那么,孤来问。”
    萧望舒手腕一动,剑尖轻划他颔下,胡须尽断。
    她道:“卫国公司震的军令,刺史可还记得?”
    只这一声,毕显大骇。
    他抖如筛糖,两只手微微抬起,似想拦住这柄不受控制的剑,又似在做辩解。
    “殿、殿下!殿下……”剑尖停在他喉软骨上。
    毕显再不敢动。
    黑暗从四周如潮水般涌来,吞噬掉萧望舒的身形。
    毕显只听得她慢条斯理说了一句:“你曾有一个儿子,可惜多年前死在了战场上。你膝下除了一女再无所出。如今毕兰因已死,刺史对这人世无所挂恋,只求一死,孤能理解。”
    毕显一顿。
    他曾为了长子叛出幽州……这些年,兰因虽然娇惯成性,可……罪不至死啊!
    几息间涕泗横流,他哭声道:“殿下!臣有罪,臣……臣知罪啊!”
    那柄剑扔在地上。
    萧望舒垂下广袖,遮掩住微微发抖的手。
    她垂眸问:“卫国公司震之令,是什么?”
    时隔多年,毕显的记忆却没有模糊。
    他颓唐跪在地上,长髯上沾满草屑,“国公命我传令幽州军……从右翼绕后奇袭,呈包围之势,一举打尽匈奴大军。”
    “此令可传?”她再问。
    地牢中静了一静。
    毕显伛偻着身,痛哭出声,“并……并未。”
    “为何不传?”
    “因为、因为……”他噎住声。
    萧望舒暴喝:“孤问你为何不传?!”
    毕显紧紧伏在地上。
    他颤声:“国公威震边疆,百姓只知司家,不认长安萧天子。恰战事横起,幽州驰援,陛……先帝遣特使传一计,谓、谓之离间。特使交代,战场之上如遇国公号令幽州,此令……不传。”
    司震一死,朔并二州瞬间瓦解。并州重归刺史毕显之手,朔方则建三都尉府。自此朔并兵力四散,再也不会出一个功高震主的司家军。幽州反叛之名,也会牢牢钉在耻辱柱上。
    一石三鸟,这的确会是成宗的手笔。
    萧望舒背过身,缓缓走了几步。
    直到玄黑大椅前,她松开紧握成拳的手,轻轻撑在椅臂上。
    不动声色间,掌心的月牙印洇出血珠,一颗一颗,黑木舔舐得饱,颜色愈深。
    “特使,是谁?”她问。
    毕显粗粗喘息,伏在地上的额头尽是水珠。
    谁也分不清那是冷汗是热泪。
    他再次重重一磕,黑暗中充血的眼里恨意凛然。
    “逢家主将,逢燮。”
    第61章 参商
    早在长孙无妄告知时,逢燮这个名字,就已经在萧望舒心头转圜百遍。
    她如今再问,又求什么呢……萧望舒垂眼,摊开掌心凝涸的血。是心安抑或心死?是求得愧恨自责,还是打散她多年来的绸缪?
    萧望舒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猜忌多疑,步步三思而动,即使是对林冰羽,她也留有一份戒心——劝他不入长安,到底是怕他与丹阳临头合谋,林家拥兵自重。
    比之年少,她再无用人不疑的决断,也无当机立断的洒脱。
    如同这么多年所谓的制衡之术,不过是杯弓蛇影,投鼠忌器。
    萧望舒垂下手,眼里露出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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