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凝住她,眼瞳深邃又专注。
    见长公主目色询问,裴时行轻笑,缓声以例为她释难:
    “若观面。殿下肌面白净,肤若无瑕凝脂。此一处,便知殿下出身?不凡,不必受耕劳日?晒之苦。”
    他目光下移一寸,落在她皙白额间?:
    “眉心平顺,中距合宜,娥眉深弯舒展,毫不粗乱。
    “说?明殿下为人温和,且顺遂无忧,不必时时颦蹙。”
    “两颊娇红,殿下气?血旺盛、经络通畅,凤体康健。”
    对面的长公主在他的目光下几分不自在。
    却听裴时行继续道?:
    “齿白牙齐,无龋。说?明殿下幼时便习性良好,受人照料得当。”
    话到这里,男人故意顿了一顿。
    观人不止观面,元承晚以为他还要继续望下去,挑眉反制道?:
    “你观本宫做什么,卿家?何不说?说?你自己。”
    “臣同?殿下一样。”
    如?何一样?
    长公主并不相信。
    裴时行却扬眉一笑:“殿下极美,臣同?殿下一样。”
    “莫非殿下不觉?”
    玉面朱唇的年轻郎君话音清冽又悠长,被晴窗日?华映照出高挺英隽的眉宇,竟有几分风流意味。
    而这风流亦是亲而不狎,恍若天边自在流云。
    元承晚难得见他如?此模样,故意道?:“是呀,本宫知你最好看?了。”
    裴时行不知脸羞,大大方方受下这一赞,拱手?谢礼道?:“多谢殿下赏识厚爱。”
    他默默笑了一下,而后探出宽大手?掌。
    掌心温暖又干燥。
    “那便不观殿下了。”
    裴时行另只?手?牵了长公主雪腕,轻轻落入他掌中。
    “观我。”
    他垂眸,认真?将指节扣入她指间?,慢慢牵引着比他细,亦比他白的女?子指腹轻划过自己手?掌。
    口中话音同?掌上?动作一般从容,却又充满诱哄意味:
    “臣指侧这一处茧最厚,乃是常年握剑握笔所?致。”
    他们的指覆在一处,慢慢滑下。
    “拇指之下的肌腱处亦有,这是因为握剑不可用死力,否则便握不住。”
    “若是生在这处,便是因握刀之故。”
    元承晚听闻话语,随着他的力道?抚上?去,正是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处。
    她觉这处的茧比方才薄了些许,却仍是坚硬。
    裴时行继续解释道?:
    “这是被刀镡磨损,如?臣这般厚度,便是会使刀,但平日?又不惯使,不以刀为惯用兵器的模样。”
    “而这一处伤,”他带着她的手?落到自己左掌的虎口处。
    “这是臣儿时不慎被斩霜所?伤,痕细而深,直而斜,此生难消。
    “武人一观,便知是被薄刃锋利的剑兵所?划。”
    他忽想起什么,低笑了一声:
    “臣比殿下长四岁,眼下回想,臣手?上?这道?伤被造就时,殿下应还不过一岁。”
    一岁的元承晚该是什么模样呢?
    想必亦是白白软软,一双眼眸已然显出不俗来。
    要是他们的小儿日?后也长的像阿娘便好了。
    “如?此,亦叫观人。”
    他收起那令他心魂柔软荡曳的遐想,清晰道?。
    长公主抽回手?。
    她忽疑心是这男人方才捏她的力气?过大,又或者是他掌中茧实在多又厚。
    这才令她一整条臂膀都残留了酥麻触感。
    而后顺着遍布四肢百骸的脉络,俱都汇入心脏。
    “可这也不足以观人。”
    裴时行继续道?。
    “握剑的不一定是将士,却有可能是江湖刺客,绿林匪徒;提刀的亦有可能是屠夫庖厨。”
    “至于此处,”他触上?自己中指远节,示与她看?:
    “臣乃是因常年握笔伏案而成,可旁人却不一定是由笔杆所?致。”
    他话音倏而冷冽,骤然划破方才的所?有朦胧似梦的旖旎:
    “便如?殿下观周大人一般。
    “身?着旧衣,不一定是乡野贫民,却有可能是出入宫禁,秩阶正四品,享食禄百担的高位之人。”
    “殿下,相貌最容易欺人,衣着亦可轻易变更,门桥边的乞儿若得一身?罗衣锦缎,亦可显出尊贵气?象。”
    他终于在此刻将周旭作下的恶,将京郊被纵马踏死的女?子,将那女?子家?中哭瞎了一双眼,却只?能捶地竭骂的老?父俱都说?与她听。
    而后道?:“若殿下今日?先见的是这可怜老?丈,再见周大人,或许此刻感受便会截然相反。”
    元承晚垂眼,一瞬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寡断。
    她当真?是在富贵堆里待久了,竟也变得如?此痴傻了。
    何时竟也学会了朱门食百姓之肉,饮黎庶之血,却还顾影自怜的做派。
    痛悔与愧怍一瞬向她周身?袭来。
    却听裴时行轻叹道?:“殿下,抬眸望臣。”
    面色微白的女?子闻言,乖顺抬眼。
    “这不怪您。”
    他目色温柔,将其中的沉静与笃定一并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她。
    “若世间?当真?有什么无瑕,那想必善良便是唯一宝贵之物,乃是这俗世间?最高贵而不可被苛责的善德。”
    “您见周颐老?态而生怜,为善;知老?丈盲眼落泪而生愤,为知是非;听臣一语便透彻全境,是慧;而如?今的自惭一念,是谦。”
    他历数着她的种种优点,面上?笑意骄傲又怜惜。
    “您觉周颐为幼子以私权谋职是错,可又觉自己其实并无资格指摘旁人。”
    长公主琥珀双眸倏然张大。
    他说?的极是。
    若真?论及承蒙祖荫,不事生产,又有谁能比得上?她这位纨绔又浮浪的长公主呢。
    她的确厌恶周旭,亦厌恶权贵徇私之举。
    可她着实疑惑——
    自己究竟有无资格去厌恶这些同?她站在一条河流之中,遍身?绮罗却又浑身?斑斑,沾满漆黑血迹的“贵人”?
    “殿下当然可以厌恶他们。”
    天边却有白亮清光,倏然刺破黑流中的所?有迷雾惘然。
    是裴时行。
    他望出她眼中之惑,亦驱开她心头迷惘:
    “臣亦厌恶他们。所?以臣不敢徇私,不敢随心弄权,不敢草菅人命。”
    “手?握权柄之士,便如?持剑武人,当守卫天下,切不可横刀向更弱者。”
    “至于殿下,”他望向这几分怔楞的小娘子,“殿下若见此等败类,便可同?臣一同?纠弹劾察,将其绳之以法。”
    他似乎当真?把她视作赤子,言间?甚至流露几分宠溺诱哄的意味。
    元承晚有些无奈。
    裴时行倒并未将她视作赤子。
    只?是连他此刻亦是无法。
    御史大人心头浓云抑抑,甚至生出几分歉疚。
    既寻到明珠,便该令她光耀当世。
    他目色沉沉地望住垂眸深思的长公主,面上?隐现几分轻狂与痴迷神色。
    他怎能眼望着明珠蒙尘呢?
    翌日?,暑气?炎光仿佛一夜便被收束殆尽,天一夜便变得阴沉酷寒,风针侵肌。
    御史裴时行于早朝时分上?疏奏圣听,劾通议大夫周颐徇私枉法,纵子寻凶,构陷朝廷命官。
    帝震怒,下旨黜周颐职,没其财,即日?举家?迁离京城。
    朝野为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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