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心头在一阵阵翻涌中开始决堤,仿佛难以自控。
    向前克制的东西也开始摇摇欲坠。
    用世之人不与皇族牵扯关系。
    一旦牵涉,甚或成为宗室姻亲,日后他为官行事,必有阿谀谄媚者从旁助焰,从而闭塞视听,妄意孤行。
    亦会被清正孤高之辈看低一眼,将前程功业尽系于妇人裙带。
    无论哪一种,都与他心中所求相去甚远。
    可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明知道”,在此刻都无高座上的人、无那句“忘却此事”来的清晰。
    她高居华堂,依然是尊贵又傲慢的模样,艳丽眼底漫出疏远与鄙弃,好似不愿同他扯上半分关联。
    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怒气。
    更何况——
    裴时行仿佛终于说服了自己。
    更何况他身为男子,是要对她负责的。
    他挑唇,连自己也辨不清真假虚实:“也不想忘。”
    忘不掉。
    不想忘。
    风过无痕,殿中因这低语倏然静寂。
    元承晚冷笑一声:“哦?裴御史这是何意?”
    她恨恨咬牙:“你若忘不掉,那便由本宫助你。”
    裴时行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座上人忽然绷直了脊背,不安地挪了挪腿。
    他意识到什么,狼狈垂眸,极力克制脑中妄念。
    素来清冷的男子颈面赤红,低首阖眸,不敢看元承晚。
    只听得她的声调在耳边漫漫淡淡,忽远忽近:“本宫觉着,裴御史应当好好清清心。”
    “来人,裴御史今日宴饮过量,不慎跌入太清池,在池子里喝了几口水,染了风寒,须得静养一月。”
    方才被皇帝遣来守候的皇城卫朗声应是,大步入门,预备带裴御史去“不慎入池”。
    这也得是机灵人才能干的活计。
    譬如说“喝了几口水”,那到底几口才合适;静养一月的风寒又得寒成什么样子才好。
    皇上方才特意交代过,要叫裴御史好好吃番苦头。
    可他也得捏着分寸。
    千万不要一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
    皇城卫领队仍是冷若冰霜,嘴角却轻轻上扬出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他以手势示意下属上前制住裴时行。
    怎料这裴御史外表清隽斯文,竟也不容小觑,轻易便格开皇城卫的健臂,还欲要同长公主说些什么。
    不防一眼对上长公主自交领处露出的一枚若隐若现的牙印,上覆不明红痕。
    凝脂玉润,罗衫薄透,凛然若高唐神女,却遭凡尘恶徒欺蹂至此。
    裴时行倏然卸下所有力道,闭眸轻叹。
    罢了,今次总归是他欺负了她。
    她既要泄愤。
    礼尚往来,他也该全盘接受。
    第4章 贞洁
    元承晚忍着难言的濡湿感,待裴时行顺从地被带下去方才缓缓起身。
    这事她也是第一次经历,并不知是这种滋味。
    回想起方才沐浴所见,长公主面色更黑上几分,恨不得亲手将裴时行溺进池子。
    “狸狸?”
    谢韫一直在侧厢听着动静,此刻方才拂帘入内,恰见元承晚轻轻捶腰,忙上前去扶住她。
    “皇嫂有些话想同你讲。”
    她扶着元承晚一道坐到软榻上,叹了口气,又轻轻揽过小姑的肩头。
    长公主方才面对裴时行的气势,此刻在皇嫂馨香柔软的怀里忽然卸下。
    这一日实在过的荒诞不堪,她后半程晕了过去,并不知最后是谁来为他们收拾的残局。
    可她此刻也不想问了。
    元承晚耳边是谢韫温柔轻缓的嗓音,正顺着胸腔缓缓震动:“狸狸今日受委屈了,是皇兄皇嫂没有照顾好你。”
    她轻轻摇了摇头:“罪魁祸首已水落石出,怎能怪皇兄皇嫂。”
    “你皇兄方才气得狠了,狸狸放心,今日之事并无外人知晓,我们会替你料理好的。”
    谢韫默了默,伸手抚了抚元承晚的鬓发,还是决定开口。
    “裴御史那边,你皇兄也惩治过了。只是……狸狸,你同皇嫂交个底,你可有意嫁与他?”
    元承晚本已昏昏欲睡,听了这话却挣扎着坐起来。
    长公主额角碎发凌乱,一双猫眼吓得微微瞪圆,极为认真道:“皇嫂,我对他无意,并不想嫁给他。我……”
    她忽然吞声。
    谢韫并不反驳,只以清凌的目光注视她,鼓励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所言皆为实情。”
    “我并不喜欢裴时行;他亦是时时弹劾于我,整个上京都知晓我与他不和,想必他对我也是无意。既如此,我二人怎能凑作对,莫不是要成一对怨偶。”
    “再者,”
    即便此刻,元承晚依旧腰背端挺,口吻从容又骄傲:“我是大周晋阳长公主,皇兄皇嫂又如此体贴我,若是我愿意,蓄养面首亦无人敢置喙。
    “在我的一生中,同一个男子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不算什么。”
    “退一步讲,哪怕我今日并非长公主,难道遇了这样的事,便只能被迫嫁与他,将自己的余生寄望于一个男子身上,从此攀附他么?
    “他何德何能。”
    “皇嫂放心,女子贞洁不在体肤之上,晋阳并不会因幸了裴时行而有何亏蚀。”
    谢韫微微笑起来。
    她七岁便寄居姨母府上,深知女子卑弱。
    到了年岁便学德言容功、娴静贞节的妇德,生怕哪一点做的不足,引旁人笑话自己,更连累姨母。
    元承晚所思所想与她向前所受教养大有不同。
    谢韫有些震撼,可更多的,却是豁然。
    她在心中仔细回味了小姑的一番话,亦感自己心头重石被移开一块。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狸狸说得对,这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元承晚方才所言均是发自本心,此刻见火候差不多,她抬手轻轻摁了摁额角,又恹恹歪到谢韫怀里。
    “皇嫂,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我亦觉有些累了。我本就无意于哪个男子,经了今日之事,便更觉他们……”
    狡猾似狸奴的长公主气息虚弱,话音微颤,引得谢韫心疼地搂紧了她。
    女子第一回 本就难熬,那裴时行今日又中了药,不知是怎样磋磨人的。
    元承晚抽了口气,委委屈屈哽咽道:“我实在不想再见这些男子了。”
    她的确不想同任何一人成婚。
    向前不过是因为皇兄忽然关心她的婚事,她怕皇兄是否对自己有所猜疑,这才愿意敷衍一番。
    可现下出了这样的事,她若在此时表露出对男子的恐惧和厌恶,想必以皇兄现在的心境,应当不舍得逼她。
    那她也乐得再逍遥一段时日。
    谢韫探到了长公主口风,料想她此刻的不爽利,便不再拖延,红着脸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自袖中取出膏子递过去,便吩咐宫人护送长公主回府。
    听雨一直候着殿外。
    她方才也被皇城卫带去记录口供,哪怕这会儿已随长公主踏上回府的路,小脸还有些泛白。
    长公主自登车后便在腰后倚了个六合同春撒花金线软枕,靠着绯绫车壁闭目养神,似是困倦至极。
    听雨一向沉稳,此刻却满心愧怕,也不敢言语,只紧咬着嘴皮子抹眼泪。
    “哭什么?”
    元承晚半撩起眼皮,浑似个没事人一般。
    若不是她颈间被裴时行像狗一般啃出的印记还若隐若现,听雨几乎要以为长公主今日并未有过这么多遭遇。
    “奴……奴婢罪该万死,都怪奴婢无能,这才令殿下受辱。”
    元承晚却好似并无降罪之意。
    “今日之事不怪你,日后仔细些就是。”
    “你是本宫身边的老人了,本宫与你们四个是有情分在的。”她按了按听雨的手,并不多言语,只这一句话。
    听雨心下感动惧怕皆有,却不敢再哭,怕再扰了元承晚休憩。
    帘外朱轮辘辘,璎珞金铃声入东风,车内一路安静到了长公主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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