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笛尾那片翠绿叶子微微一颤。
    刷——
    殿中便现出十道跪着的女子身影。
    “参见主人。”女子们俯首齐声。
    时琉一愣:“她们是……”
    话声顿下,时琉神色有些古怪起来。
    酆业收了长笛:“你应该记得她们。”
    “……”
    确认了心里猜测,时琉表情更奇怪了。
    从方才这些女子气息显露,时琉便察觉,阶下没一个是人,全都是草木成精。
    ——她确实记得、也见过她们。
    只不过上回见还是在通天阁的幻境里,而且一群人加起来凑不齐一件薄衫,不想这会,一个比一个裹得严实。
    最离谱的是,她们穿得不是衣衫裙袍,而是光色清冷的薄长甲衣。
    像从凡界调来的女兵卫队了。
    时琉回过神,惊讶扭身:“你那时明明说杀了她们?”
    “不是你不想她们死么,”酆业低哂,玉笛轻抵着少女心口,他微扬起下颌,哑声凑近:“许是,灵物相惜?”
    “…!”
    时琉鼓了鼓气,忍住拍开他的冲动。
    只把那笛子拨开了。
    酆业并不恼,低声笑着:“幽冥时我便抹去了她们神魂里种下的幻根,送进了一叶界里、狡彘代训教过,又都是天地灵物成精,修炼进境不俗,以后就留在你身边。”
    “是你帝宫缺仙侍,又不是我缺。”时琉无奈。
    “你不用人时,就叫她们去一叶界里待着。”
    酆业话落,将一行草木精怪收回一叶界中。
    他勾起时琉手腕,那片翠绿叶子便从长笛笛尾飘下,绕着时琉的手腕轻转了两圈,最后盖在了时琉手链小石榴旁的那片叶子上。
    两片叶子合二为一。
    “你的了。”酆业低声。
    时琉轻拨了拨叶片,见它微微抖缩起叶边,不由弯眼笑了:“好。”
    酆业靠在神座里,仰她数息,忽哑声问:“我送你了礼物,你是不是也应该把答应我的事情履行了?”
    “嗯?”时琉抬眼,“什么事?”
    “他们来之前,你说好的,我遇上不方便的事情便找你。”
    庭外星海翻覆,夜色里斑斓的星砾正取代日暮。
    时琉心底略微冒出一点不安的感觉:“什么…事?”
    “宽衣。”神魔笑了,“吾要安寝。”
    “——?”
    内殿是不露天,也见不着庭外星海的。
    但特意为时琉安置的榻前垂着轻纱似的层层幔帐,金丝银线穿行其中,便如浸在夜色里的星海中细碎星砾,会在烛火下泛起摇曳的光波。
    绣着金纹的被衾覆着,时节像入了夏,叫难眠的少女不安地低抑着咽声,不须动便起了一层薄汗。
    酆业把控的日月交替里,中天帝宫夜色漫长得过分。
    玉笛凉得像冰,又烫得像火。
    直到泪攒成了细碎的珠子,落入乌黑而微微湿潮的黑发间时,少女咬着薄衾也再难抵,她恼得起了哭腔去推榻旁衣袍整齐得分毫未乱的神魔。
    “拿…拿走!”
    烛火摇曳得更厉害,恍惚的焰影里神魔俯身,金纹微烁:“小石榴。”
    像是前世的神明温柔低语:“不许骗人,你不是最喜欢这把笛子了?”
    少女摇头,成了串儿的珠子也被哭腔碾碎。
    “不喜欢了?”
    神魔像有些失落,烛影下,血色魔纹替过金芒。
    他长睫微掀,漆黑瞳眸深里熠着一点淡淡的星砾似的碎金色。
    酆业俯身,去吻被衾里的少女,他将她细碎而骤起的呜声吞入,哑声:“好啊,那你求求我。”
    第88章 玉京溯仙(四)
    ◎骗子和小骗子。◎
    时琉自闭了整整大半日。
    连中天帝宫的内殿都不曾踏出去一步。
    仙人之体,即便是地阶小仙,也本就该寒暑不侵。但时琉总觉着昨夜像受了凉,白日里补眠的梦也难安,时而微栗时而潮热,榻上的薄衾踢了又盖盖了又踢。
    这样翻覆半日,时琉终于还是下了榻。
    中殿外安安静静的,像没有人在。
    时琉轻手轻脚,想探出神识去看酆业在不在,却又知道以那人帝阶神识,若不在还好,若是在,定然第一息就将她“逮”个正着。
    ……那也太丢人了。
    做了坏事的又不是她,为什么她要这般小心翼翼避人耳目似的。
    时琉这样在心底给自己鼓着气,尽力做得淡定如常,从内殿穿过庭廊迈入中殿。
    神座在中殿阶上。
    时琉是余光瞥过去的。
    然后只刚落上去一息,少女微白的脸儿就差点绷不住,涨潮似的漫上红晕——
    酆业不知已经在神座里坐了多久,他单手屈起,侧撑着额阖目养息,另一只手搭在膝前。
    若只是这样自然无碍,但偏偏……
    时琉睖着那根在他冷白修长的指节间懒洋洋转着的翠玉长笛,没片刻就红透了脸颊,她转身就想回内殿。
    “…你逃什么。”
    殿内荡起哑声,神魔仿佛就靠在她耳边,低叹似笑。
    “!”
    某人昨夜就是拿这把蛊人声线,一边作恶一边言语戏迫着她肆意妄为的记忆仿佛又回到眼前。
    时琉蓦地僵停。
    “我才没有逃。”这样说的少女却绷着没回过身。
    神座上身影消去。
    而下一息,叫时琉心口本能紧颤的气息便裹上来。
    酆业叹声里带着难抑的笑,辊着金线绲边的雪白袍袖便盖了少女半身。将她拥进怀里,他轻低颔首,覆在她耳旁:“昨晚是弄疼你了么,所以,你才一见我就跑?”
    “——”
    傍晚霞色似乎更重,庭旁云海被烧得红透。
    时琉微咬着牙,字音小但情绪愤懑地一字一顿:“你不许再提了。”
    “为何?”
    时琉忍不住扭头,想给酆业一个“你还有脸问”的怒视。
    然后她便对上了他的眼眸。
    依旧是像凡界初见时漆黑的瞳眸,只是更清透而深远,像帝宫旁入夜的星海一般。且时琉分辨不出是否错觉,那星海至远至深处,像是熠着细碎的金色星砾。
    恍惚里,时琉仿佛又望见了梦里神明的浅金瞳眸。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她实在难以苛责,于是少女绷着脸转开。
    “…骗子。”
    ——昨夜她便发现他是不知何时便已痊愈,却在她面前装作目盲,甚至还用这个理由将她骗到内殿为他宽衣。
    只是彼时无暇计较,今日险些忘了。
    “原本想告诉你的,”酆业低声,“然后发现,似乎在我目盲时,你更愿意亲近我些。”
    时琉有些心虚:“那是…”
    “若你不喜欢,”酆业阖低了眸拥紧她,“那我可以一直闭着眼睛。”
    “我没有。”
    时琉下意识反驳,默然了会儿,她才犹豫着抬起手,戳了戳好像有些低落地靠下来的酆业:“只是,有时候你的眼神给我感觉像要…就很危险,而且目盲时看起来又很无助,所以我才那样。”
    “那以后,你也会像这几日一样不再疏远拒绝我了?”
    “嗯。”时琉想都没想便点头。
    几息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在那人靠在她肩上的轻哑笑声里微恼地侧眸:“你是不是又给我下套了。”
    “怎么会,”神魔笑罢,低叹,“我只是想尽可能多地和你亲近些,这样算下套么?”
    时琉怔然,神色间情绪微滞涩。
    许是她多心,可似乎从某个不确切的时间里,酆业见过了劫境玉中他的死劫开始,他就渐渐变了。坦然接受某种既定的结局后,他好像时时刻刻想和她在一起,仿佛每一息的亲近都是沙漏里将尽的砂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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