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早当她死了。
    死得……大快人心。
    时琉忽觉得好生可笑,笑自己今日之前原来还是心存妄想,从不肯深思——
    时家家主独女之名从十年前就名传天下,这其中又怎么可能没有他的授意?
    因为废体,不能修行,所以不配做他时鼎天的女儿。
    他宁可去旁系认领天赋顶尖的义子、义女。
    当初一生下来她就被做了废体论断的时候,他们何不直接掐死她这个废物女儿呢?
    也省了关在后山隐林那么多年,唯恐天下人知道她的存在,再丢了他时家家主、凡界千年第一强者的脸面?
    时琉轻吸气,可还是觉得胸口隐隐生着闷疼。
    她手指颤栗,慢慢伏下,改作双膝跪地。
    少女给面前男人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时鼎天目露欣意,“起来吧,不必——”
    却见少女隐隐红着眼尾,清冷起身。她垂着眸,声平而意坚:“我天赋平庸,不配由家主传道。”
    时鼎天一怔。
    “这盘棋也不是我下的,古籍里偶然所见,记录复现而已。”
    时琉再行跪拜之礼,“不敢污家主眼,时萝告退。”
    然后起身,少女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
    ——这一礼,谢他生恩。
    从此天高水远,她时琉与时家,再无干系。
    “……”
    难得的惊愕显现在时鼎天的脸上。他本能抬手,正要出言拦下出门的少女,神识恰扫过女孩天灵,时鼎天眼神却忽地变了。
    ——神魂有异。
    此时醒着的,不是原魂。
    时鼎天眉峰缓聚,眼神沉晦。
    一两息后,他压下手臂,什么都没说,只深望着女孩消失在楼下的背影。
    酆业是第二日入夜时回来的,比时琉想象中早些。
    方琼常年着黑扮酷,可酆业似乎喜白。于是那天入夜,时琉正趴在窗口眺望着,就见到浅红夜雾下,一道昙花似的清冷极致的白,沿着街首慢慢拂来。
    说是慢,盏茶工夫,那人就进了她房间。
    一身白衣,翠玉长笛,可惜换了张脸,远不如少年穿着好看。
    时琉看了两息,才从跪着的圆木凳上下来:“杀了?”
    “嗯。”
    酆业进门,指间长笛随意一拂,身后木门无风而动,自己合关上了。
    于是门关掀起一缕薄凉的风。
    风将他身上换了白衣也未能洗去的,淡淡的肃杀与血腥气,涌送到了时琉身前。
    少女鼻翼轻动了动,微微迟疑:“杀了一人?”
    一人,哪来这么大的血腥味?
    酆业停眸,似乎想了想,但又放弃了:“没数。”
    时琉:“……”
    这是没数,还是没数。
    酆业见她失语,却好像心情不错,勾唇又作冷漠恶意的一笑:“还觉着不畏我么?”
    时琉摇头:“你说过,你厌烦杀人。”
    ——
    既厌烦杀还要杀,那所杀就都是当死。
    听出女孩的潜意,酆业笑色敛去,他冷淡拂垂了鸦羽似的长睫,一点阴翳拓得他眼尾沁凉。
    “留影石离开客栈了。”
    时琉反应了下:“三长老?”
    “嗯。我跟过去,你就留在客栈里。等事成,我再回来找你。”
    时琉见他又要走,忙跟上一步:“时鼎天下幽冥了。”
    “?”酆业停下,“谁?”
    “…时家家主。”
    酆业仍是那副冷漠侧脸:“所以?”
    “时鼎天是凡界公认的千年第一强者,只有两大仙门的太上长老能与他相较,”时琉提醒,“方琼是他的亲传弟子,你要小心,别被他发现。”
    “……”
    时琉提醒是出于本性,她想封邺应该又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可没想到,她说完之后,那人还真停下了,站在门旁似乎思索了片刻。
    “既然这样,你跟我一起去吧。”酆业对上少女惊讶又不解的眼神。
    少女似乎有些难启齿:“我怕帮不上什么忙。”
    “?”
    酆业寂然半晌,还是低哂了声:“是离得远了,我照顾不及。”
    时琉:“?”
    时琉:“……”
    自作多情,还被嘲笑了。
    没几息工夫,下楼的小姑娘脸就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努力低头藏住。
    酆业在时家三长老身上留了追踪术,循着那一丝气机,即便远隔万里,藏到什么深山沉渊,他也能轻易翻到那人在的地方去。
    于是幽冥血色长空下,灯火渐起。一路出了城,酆业和时琉就踏入夜雾笼罩的城外去。
    时琉再好奇,也知道夜里的幽冥比白天更危险,她小心跟在酆业身后。
    “时家三长老,夜里也除妖吗?”时琉小声慨叹,“好生感人。”
    酆业未置可否。
    等穿过不知多少密林沼泽,两人终于到了一座新的城内。
    这里和他们住的那座不太相同,夜景繁华太多,路边修者凡人穿行,看着比他们来的那处的白日里还要繁盛。
    时琉从进了城,就一路好奇地巴望着。
    这边的修者似乎更多些,而且是还混了不少妖兽化形的修者——某些体貌特征都还保留着。
    时琉倒是不歧视物种差异,只是觉着奇怪:
    这里为何无论男女,穿着都很,嗯,清凉?
    时琉正疑惑着,身前的酆业忽然停下了。
    女孩一惊,张望走神里,差点把鼻尖磕到他后背上。
    险险停住后,时琉从酆业胳膊旁探出脑袋——
    酆业身前,雕栏红楼高耸入云,描金围栏砌了不知多少层。层层人影交叠,红袖招拂。
    而楼内笙箫鼓瑟。
    掩盖不住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酆业冷漠望着。
    独他身后,刚过十六又困锁多年不通世事的少女还新奇:“封邺,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时家长老,今晚就是来这儿斩妖除魔了吗?”
    “……”
    庭前,老鸨与龟公打量过酆业那一身凛然贵气,此时早捧着笑脸迎下来——
    “两位贵人快里面请!男客请这边,女客请那边。”
    酆业:“?”
    第8章 丰州鬼蜮(八)
    ◎玄门天骄,晏秋白。◎
    时琉还是第一次遇上什么人对自己这样热情。
    ——确实是对她。
    她听得清清楚楚,男客指的是封邺,那女客说的自然只能是她自己了。
    时琉也不好意思再在封邺身后躲着,小心走出来:“你们这儿是——”
    “哎呀,这位女公子生得好清俏呀。看女公子面生,当是第一回 来我们通天阁吧?您放心,咱们这儿不欺生,一定保您挑到满意的……来来来,您里面请着,边走我边给您介绍!”
    “哦,好。谢谢。”
    时琉被对方灌得迷迷糊糊,下意识抬脚就要跟上去。
    没能够——
    后脖领就被拎住了。
    时琉回过头,对上酆业又黑又沉的一双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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