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去罢,要调哪里也说得清。”孟元元回了声,声音浅淡。
    贺勘手指不禁一紧,方才说了两件事想要帮她,皆是被拒绝回来,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是因为喝酒的缘故?
    “那,你便留在郜家一日罢,省得来回匆忙。”
    门扇半开,传进来外头停船的吆喝声。
    “只是去看看,应当能赶回去。”孟元元软唇一抿,腮颊酒窝浅浅,“也未同淑慧说。”
    贺勘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手里茶盏随手搁下:“已经晌午,你还要花功夫去修琴,多一日没那么匆忙。淑慧,我让人回去告知她。”
    孟元元看着他,遂点了下头:“好。”
    船已经靠稳,她抱起阮琴转身离开了房间,很快通过走道上了甲板,留下一串极轻微的脚步声。
    贺勘深吸一口气,借以想疏散胸中的憋闷,萦绕鼻尖的淡香也渐渐消散。
    兴安推门进来,将新沏好的热茶端去桌上:“公子,要派人跟着少夫人吗?”
    “不必了。”贺勘轻掀眼睑,她适才说不用。
    兴安嗯了声,往后退到一旁:“年底了,南城这边不比北岸安定。我刚才和船工聊话,就听说有那恶徒会尾随女子,欺负抢掠。”
    “你腰上的是什么?”贺勘往人瞥了眼。
    “哦,小的差点儿忘了,”兴安赶紧抽出别在腰间的信封,双手递上去,“公子记得前街的刘则吗?”
    贺勘手指一捏,信封到了自己手中:“刘四婶子家那个小子?”
    “对,”兴安点头,“方才北岸上船的时候,正好碰见他从一艘船上下来,可巧是来找公子你的。你也知道,府中不太喜欢红河县来人,是以我偷着带他上了船,人就在下仓。”
    贺勘看着黄色的封皮,没有写收信人是谁。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的字也不甚好看,像是出自孩童的手。
    他看着,一行行字迹在眼中闪过,说的皆是关于秦家这一年来的事情,秦家两老的故去,秦尤卖掉田产……
    他蓦的从座上起来,一把推开窗扇,往码头上看去。稀稀拉拉的人,那抹纤细的翠色身影很好寻找,紧紧抱着阮琴,很快消失在拐角。
    “叫他过来。”贺勘一直看着那处拐角,万年不变的冷淡眼神闪过什么。
    很快,那个叫刘则的少年被带到了房间。
    “秦二……贺公子。”刘则下意识改了口,对着窗边男子弯腰行礼。
    贺勘原以为会听到一声秦二哥,最后还是一声客气的公子。
    “和以前一样叫我就好。”贺勘打量眼前少年,离别一年多,人长高了不少。
    一句话并没有让少年轻松,反而又拘谨几分,实在是面前人已不是当初秦二郎,是高门士族的公子:“那日收到嫂嫂的信,我娘怕有些事信上说不清,于是让我亲自跑一趟。”
    嫂嫂,指的便是孟元元。
    贺勘记起了两人当初的谈话,那时他并不相信秦尤会真拿她抵债,她说给刘四婶写了信。后面信没等到,等来了秦尤。
    “一路辛苦,坐下说。”他指指凳子,自己也坐去对面。
    刘则嗯了声,腰身僵硬的坐下:“嫂嫂不在吗?她右手好了吗?”
    “她有事,不在。”贺勘听到右手二字,想起那日孟元元肿起的小臂,“她手怎么了?”
    “那日秦大哥要抢房契,嫂嫂不给,说那是秦家最后的一点东西。大哥手重,推着嫂嫂撞在门板上,几个人上去才将他拦住。”刘则回忆着当日,说道秦尤时,明显的咬牙切齿。
    贺勘皱眉,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到底他全不知道:“房契?”
    莫不是田产卖光,便想卖祖屋?
    果然和他的猜想一样,刘则肯定的说秦尤欠了大笔的赌债,无法偿还:“我正好跑腿儿去给赌坊送茶叶,刚巧看见大哥被放债的打,说没有地契就剁了他。大哥说,要拿孟嫂嫂抵债。”
    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茶庄学徒,当场吓得躲了出来,回神便跑回家告知了母亲刘四婶。
    一字一句的,无比清晰入了贺勘耳中。
    秦父过世,孟元元一力操持,照顾着一家;秦母去世,她仍旧顶着那个家,与小姑相依为命;秦尤卖光了田产,她死死攥住最后的房契不松。
    “这么大的事,秦家的叔伯就不过问?”贺勘声调微冷,握着茶盏的手不禁收紧。
    刘则摇头:“他们说嫂嫂是妇人,什么都不懂,应当将全部家产给大哥。我娘说,要不是嫂嫂,秦家真的就全部败光了。”
    贺勘沉默着,原来他不知道的事情如此之多。是那个他一直不曾放在心上的妻子,扛下了这一切,原本是该他来抗的。
    “祖屋还在?”他问。
    “在,”刘则点头,“嫂嫂将门全上了锁,因为没有房契,大哥和放债的也没办法。嫂嫂让我娘帮着照望家门,说那是淑慧小妹最后的东西。”
    虽然知道秦尤在红河县做了令人发指的事,可亲耳听到仍是会被震惊到。就连一旁的兴安也是听得直咬牙,双拳攥起。
    刘则下去之后,贺勘独自坐在窗边许久,手边的茶盏彻底凉透。
    半晌,兴安轻着动作推门进去:“公子,该下船了。”
    贺勘回神,三两下叠起信纸塞进袖中,而后站起身来。他扫开衣上褶皱,迈步走出房间。
    “公子,”兴安往旁边一退,低着头,“秦家如今还能留下祖屋,亏了有少夫人。”
    一个女子无依无靠,身边带着体弱小姑,可想而知会有多艰难。又是一路到了州府,中间吃了多少苦?
    贺勘脚步微顿,颀长身影立在昏暗过道上,穿堂冷风直扑面门,拧起的眉头更深了深。
    兴安干脆深吸一口气,腰板一挺:“因为公子的不在意,那些人才敢如此逼迫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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