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李显两口儿果然手牵手赶了来,冠冕宛然,犹是储君的风度。
    但在杏蕊眼里,李显周遭的空气裂开了缝隙,左掖门前的场面叠印其上,有人一直在半空喊,假的,假的。
    瑟瑟孕后便没怎么用过铅粉胭脂,难得坐起来好好打扮,头发梳顺了刚挽起一半,发尾还攥在杏蕊手里,刷拉一下全放开,她便从镜子里瞪了眼。
    劫后余生,韦氏憔悴许多,扑上来搂着瑟瑟肩膀心肝肉的念。
    “我的儿,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儿。”
    “那是自然。”
    瑟瑟转过身来,瞧李显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合适的窘样儿,便气不打一处来,真怪,原来亲人之间也会嫌弃,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呸!她瞧谁的阿耶都比他强。
    韦氏瞧出来,退后半步扶李显去坐,惆怅道。
    “这怨不得你阿耶,他原是老子,老子为儿子去死,儿子受不起。”
    瑟瑟听得生气,腾地跳起来指着他。
    “我指望阿耶顶罪了么?我要那么想,我还是个人?只他不能骨头硬些?这通敌谋反的骂名儿,生生世世刻在二哥头上了呀!”
    李显悻悻摸了摸鼻子,母女吵嘴,他向来插不进去。
    两人吵惯了,韦氏叉着腰教训。
    “什么生生世世,你当史书上的话都是真的?成王败寇,在位之人才著书立说,原就是为夸他自个儿,远的不提,《大云经》是怎么编出来的?你二哥固然背了骂名儿,你阿耶的名声——”
    “罢了罢了!”
    瑟瑟把眼一撇,羞于启齿的模样。
    “何必再提阿耶的名声?连我都羞死了,别的话是人家胡编乱造,太子庸懦四个字,难道错了?!”
    李显充耳不闻,手笼在袖子里满屋转了两圈,想起头先预备了许多小孩子落地的玩意儿,全没瞧见,大概是收起来了,扭头问她。
    “圣人没提废我的话,是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她盘算她的,大不了,咱们一家四口儿还回房州去,你向来主意大,阿耶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那还用说吗,新仇旧恨全记着呢。
    瑟瑟气哼哼地提高了音量。
    “我不走!也请阿耶打起精神,只当是为我,再坚持坚持。”
    李显苦哈哈地叹气,瑟瑟是惯不坏的好孩子,生来就知道心疼爷娘,虽是垫窝的小崽儿,事事冲在前面,在他印象里,从没听过她请托他,从来都是袖子一撸,说阿耶我来。
    “其实咱们走了也好。”
    李显知道她伤心,他也伤心,可是伤心比不得活命要紧。
    “做皇帝瞧着风光,我看够了,点灯熬油的操劳就不提,老怕人家反你,杀你,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圣人够威风了,杀尽李家上下三代,拢共剩下这么个重润,倒三不着两的几句撺掇,她也信……”
    “我不走,阿耶也不许走。”
    瑟瑟拿手紧紧提着领口,产后她老觉得身上嗖嗖地灌冷风,里外衣裳缺领上一圈儿,只好把披帛拿来拢住。
    “实在害怕,待我做了皇太女,阿耶再退位。”
    第177章
    李显一听糊涂了, 吹胡子瞪眼,“甚么皇太女?”
    瑟瑟蹬着眼理所当然。
    “阿耶不是才说了?当皇帝的人,明枪暗箭躲不开, 您既经不得风浪,可着头做帽子,熬到圣人去了, 就传位给我罢。”
    “这……你这……荒谬!”
    李显抖着手指头不知从哪儿斥责起。
    圣人从太后之位登基,好歹为李家生养过四个儿子。
    瑟瑟为李家做过什么?出嫁的丫头,虽然郡主是下嫁, 也是出门了,怎好意思回娘家来继承产业?一面后悔打小宠惯得她放肆,异想天开, 什么天外之事都敢想, 简直替她担忧。
    “你就不怕跟圣人似的,亲眷反目成仇,连个狸猫也要赶尽杀绝?”
    “我不怕!”
    瑟瑟声音比他大得多,“我要能像圣人,活到八十, 便赚了!”
    这话越说越重了,李显眼底潮气蔓延,闭着眼往回撤头。
    世人做爷娘, 都盼孩子有出息,唯独他见了李仙蕙出挑,李重润招展,心里便惴惴打鼓。李家男人活不长, 五十来岁就到头了,闭眼前儿孙能拢个圈儿围在床前, 就不枉他巴心巴肝生养。
    瑟瑟气咻咻的,还在不依不饶。
    “阿耶也不必害怕受我牵累,您退了位,只管名山大川里将养着去,人家要杀要反,无非是冲着我,杀我的儿孙扈从,杀不到您头上!”
    ***************
    瑟瑟再踏出郡主府时,已是七月半。
    人人埋头过日子,混忘了年初动荡,街上游人如织,都赶着正午前买好祭祖的练叶、□□裹儿,家里有孩子,再添些油饼、沙馅儿。
    领头砸门的百姓全判了劳役,连小孩子也没饶过,通通解送终南山,绑着手脚修官道去,菜刀砸着李显那老妇入监三年,金吾卫上门提人那天,邻舍哭嚎震天,嘴上不敢骂,心里都恨透了李显。
    苏安恒却再次躲过,扣在监门卫值房盘问了通宵,便放了。
    马车堵了一路,瑟瑟倚在板壁上养神,杏蕊翻开提篮,没话找话地兜揽。
    “也不知四个月的娃娃多大?这足衣能不能穿了。”
    “不能穿便先收着,留给老二穿。”
    两口子几个月没碰头,难得瑟瑟还指望有老二,几个丫头接不上话,独豆蔻傻呵呵地,“这颜色就怕女孩儿不合适。”
    一时进了梁王府,中门大开,长史率队在道边迎候,至进正院,车帘一掀,梁王妃殷殷迎上来,眼眶已是红了。
    “郡主辛苦了。”
    她比着手往屋里让,“外头风大,没抱他出来。”
    瑟瑟不愿被人问候体谅,强把眼瞥向旁边,才要迈步时陡然停住。
    原来当初颜夫人宣旨立储并赐婚,便是在这儿。
    她还记得这两棵高大茂密的七叶树,在盛夏开出宝塔似的花团,密叶投出深浓的绿影,映在明黄诏书上,又翠又鲜亮。
    李家康庄大道的起点,一转弯,就是家破人亡。
    她垂垂头,绕过玉石雕刻的影壁。
    王府正堂是个三明两暗格局,空旷高挑的空间被几道屏风切割开,隔出个小小的房间,正中搁着一架摇篮。
    两个面貌慈和的妇人守着摇篮。
    一个坐在头上轻轻打扇,一个伏在脚边撵蚊虫,都穿着宽展的夏布衣裳,听见人来,并不问是谁,便把食指比在唇上。
    瑟瑟放轻了手脚,让梁王妃走前头,见她闲在的捡了把藤椅坐下,旁边搁着半盏残茶,顺手就端起来喝了,便知道当真是她在亲手照管,顿感放心。
    许嬷嬷察言观色,忙把摇篮中的婴孩抱出来,奉给她看。
    瑟瑟啊了声,生下来便没打过照面,这还是头回相见。
    阿漪生了副笑面孔,额头宽展像武崇训,目光明亮狡黠像瑟瑟,尤其性子天生好,见人瞧便咧开嘴,头发也长,黑油油覆在眼上,他拿胖胖的小手去握,瑟瑟忙帮他挑开。
    母子一对上眼,他霍霍连声,不知说什么。
    瑟瑟不懂婴孩怎样算养的很好,或是阿漪有没有与生俱来的小毛病,非得丫头养娘当心,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爱恋地摸摸颈窝,捋捋耳朵。
    阿漪笑呵呵的,也不闹,叽里咕噜吐些带水的泡泡。
    丹桂、杏蕊两个少见多怪,围着吱吱哇哇。
    “呀,小公子吃手!”
    那个道,“瞧他这肉胳膊!”
    梁王妃见她们几个通关心不到要紧处,温声道。
    “不是我向郡主表功,这孩子有福气,一则能吃,一日六顿,没挑过嘴,二则睡觉踏实,天一黑就打瞌睡,夜里起来几遍,吃完了也不闹,从前我带琴熏,可比他难多了。”
    瑟瑟听见一日六顿,便想起骊珠说小狗难养。
    想那回不过寻常家宴,随便凑凑,便是十来个人,二姐同武延基手挽着手腻腻歪歪,二哥头回见到琴娘……简直不能回想。
    梁王妃见她眼底泛泪,不明白这句怎么就戳了伤心事,叹口气才要劝,就见瑟瑟抚了抚孩子面庞,低声叮嘱。
    “好阿漪,等等阿娘——”
    一抬头问,“王爷在家么?”
    梁王妃愣了。
    “今日过节,王爷本该随驾的,偏早起着了头风,喝了两剂汤药睡了。”
    瑟瑟当心把孩子交还给许嬷嬷,交虽交了,不舍得撒手,两只胳膊插在人家怀里,杏蕊见了,便把许嬷嬷往边上带了带。
    瑟瑟定定神。
    “我有事请教阿翁,烦王妃替我叫一架檐子罢?”
    从前她住王府,从来不肯讨这种麻烦。
    梁王妃慢腾腾答应了,目送丹桂陪着她告辞而去,转头便问杏蕊。
    “郡主月子没做好?”
    杏蕊黯然摇了摇头,搪塞道。
    “摊上这么大的事儿,要她只管吃吃睡睡也难。”
    上个月骊珠做生日,武崇训回来陪了顿饭,说起瑟瑟,亦是有口难言,梁王妃便不问了。
    养娘接孩子过去,轻轻搁进摇篮,唱儿歌他听。
    杏蕊瞧两人背着身,腰里掏出个缎子荷包往许嬷嬷怀里塞,把她吓一跳。
    “诶!这怎么成?!”
    她活像捧了个烫手的山芋,直往外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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