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是把平平无奇的窄领白布长衬衣,穿出连身掐腰长裙的窈窕,混不在意前后男男女女,盯着他那副水仙之姿张口结舌。
    “太平公主爱打马球,他甘愿做公主的入幕之宾,自要勤练技艺,朝晚陪她游幸打马,快活地很呐。”
    公主径自翻个白眼,收回目光。
    只恨从前拜读崔湜许多诗歌,想象他挥斥方遒,孔武豪迈,却原是一腔热望对沟渠,崇拜了这么个混人,懊恼之余,不由迁怒于引介者,愤愤记上一笔。
    瞧武延秀施施然自在,犹在自赏,便大声冷笑。
    “哼!闻说太平公主已然四十高龄?胃口倒还很好!”
    武延秀挑眉,似忧虑自家前景。
    “怎么?公主的胃口……不大好?”
    公主一愣,瞬时瞪圆眼睛,伸着脖子硬要逞能。
    “我知道你们女皇养面首,好几十个,嘿嘿,一把年纪,她吃得下么?”
    武延秀微微皱眉,有些事,人家做得,你却说不得。
    默啜任用劫掠过河北道的哥舒英做叶护,已是野心昭彰,但还不如公主的口无遮拦更能证明,俯身求亲,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
    “公主是说控鹤府么?其实府中多为词臣,并非全是侍奉人。”
    这话公主又不爱听了。
    她立起眉头,把手里马鞭折了折,睨着他语带威胁。
    “你不用与我耍嘴皮子,哥舒英呢?你抢了他的帐子,不怕得罪我么?”
    武延秀目光在她脸上认真捋了两遍。
    姑娘十七八,任谁见了都眼花。
    这年纪没丑人,哪怕怪模怪样的异族,这位公主芳名哲哲,皮肤紧绷,唇色鲜亮,摆出气鼓鼓的架势也很可爱,可惜突厥人粗野,她身上有股腥膻的羊羔味儿,叫他分外怀念神都玫瑰,一抹冲鼻的甜。
    “你看什么?”
    她摸完前额摸下巴,武延秀的目光带钩子,叫她觉得自己是一尾鱼。
    “我头上有鸟屎么?”
    比起宋之问画像上的明媚灿烂,她本人神情转换太快太活跃,反而露怯。
    武延秀转看她身后几个侍从。
    女人做男子打扮,高靴窄袖,皮革加身,手持王族才能使用的弯刀,见他趋近公主,一个个扁扁的面孔薄汗微起,不像是见惯场面的样子。
    领头那个尤其鲁莽,怕他唐突公主,竟抽刀抢到两人中间隔开。
    武延秀噗嗤一声笑了。
    “您这几位侍从,比深闺里娇养的小姐还矜贵。”
    淡淡道,“我是公主的郎君,不住在这儿,只有住公主的帐篷。”
    公主瞪大眼呆呆片刻,这才想起他南来何事,顿时提起马鞭打他,却不妨太急脱了手,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
    “呸!我带你去见阿父,这就杀了你!”
    凶巴巴的恐吓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武延秀对她还算有耐心,缓缓逼近,丁点距离,被他走的步步生莲,戏台上卡着节拍起承转合,那身段儿那亮相,一回眸一顿首,突厥人闻所未闻,一脚跌进大唐旖旎繁华的梦境,全惊住了。
    直抵目标的武延秀不住摇头。
    对手太弱,他满身本事无从施展,只得悻悻捡起皮鞭递上。
    因她坐着,糊里糊涂还不会伸手,便弯腰送到她怀里,马背上桀骜的姑娘缩成小小一团,嗫喏望他。
    “你……你让开!”
    领头的侍从挥刀便砍,刀锋直指武延秀矜贵的头脸。
    武延秀眉心一跳,错步向后飞退——不妨几步开外,郭元振动作更快,铛铛金石劈砍之声,惊得公主与那侍从面面相觑。
    是郭元振暴起发难,踢得颈上弯刀滴溜溜划出银光圆弧,两刀空中相撞,擦着公主面颊震落。
    公主粗喘两口,自觉丢了面子,拔足冲到郭元振跟前,刷地一巴掌,紧跟着又打侍从,却被郭元振拽住手腕。
    “公主何必打自己人?”
    他轻飘飘顿首劝解,仿佛刚才并没挨她大耳刮子。
    “小的就是干这般活计的,譬如旁人持刀威胁公主,便是她们替您挡刀,这时候您打了,下回她们动作略慢些,岂不是砍在公主脸上?”
    言下之意,方才那脚是他放水,不然公主已然破相。
    说完放开她手,捡起弯刀递给侍从,帮她仍旧比在自己脖子上,老老实实贴着帐篷重新站好。
    他是一本正经,小宝在边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几个侍从大气儿不敢喘,都垂着头当什么也没看见听见。公主咬牙切齿,威风却耍不出来,只怕再动手,这一个也有武功,只能恨恨瞪他一眼。
    有人匆匆闯进来,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突厥话,就见公主面色发紧,指他道。
    “走罢,我阿父要见你!”
    两个侍从抽刀做押解姿态,武延秀抹抹袖子,背手在身后,老实跟她走。
    “诶!”
    小宝嚷,“我们郡王也有跟班儿啊!要去同去。”
    却被郭元振拦住,“别——”
    他望着武延秀的背影微笑,“一个人才好孤军深入。”
    小宝顿时明了,“这帮蛮子眼拙,以为郡王不能打。”
    第150章
    “你快些!”
    武延秀一瘸一拐跟住侍从, 公主瞧他跛行吃力,便很嫌弃。
    “叫她们背你得了!”
    “多谢公主抬爱,但头回觐见可汗, 万万不可托大。”
    武延秀摇头,捶着左腿自暴自弃。
    “这条腿从前还好,这回远来千里, 日日坐在马上,才不中用,公主放心, 给我几日好好躺着,必能养好。”
    他能骑了几天马,就弱成这样?
    公主皱眉。
    可汗的大帐相去不远, 一个高大卷发的身影在门前徘徊, 正是哥舒英。
    她没好气儿,赶上去把他肩膀一攘。
    “你倒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也不等他回话,自掀起帐门进去。
    武延秀落在后头,经过他时着意看了眼。
    两人身量其实差不多, 但并肩站着,就显出哥舒英肩宽腰壮,又是另一种英武, 配上剑眉浓黑,虎目凶光,迎风昂首,竟有几分吓人。
    武延秀当然不怕他, 不仅不怕,还笑的春光荡漾。
    “多谢叶护让席之恩。”
    哥舒英一笑, 露出大白牙,“只谢这个?”
    武延秀两眼瞟着他。
    他的面孔与突厥人很不同,肤色介于唐人和突厥人之间,眉骨扁平,细长眼睛,右耳挂了串滴滴答答的绿松耳坠。
    武延秀边笑边去掀门帘,故意出难题考他。
    “还当谢叶护一瓢饮之恩,人在陋巷,不堪其忧,不改其乐。”
    引经据典,唐人读书少些都听不懂,可是哥舒英懂了,还遗憾摇头。
    “诶,郡王……原来不似我以为的那般明敏。”
    武延秀听了这话驻足,一瞬解过味来。
    要是郭元振在此,为求稳妥,定然不接哥舒英的话茬儿,只等万事俱备再来对峙,可是他忍不住。
    缓缓回首却是瞠目一惊,哥舒英红衣灼灼,绿松闪闪,赫然在咫尺之内。
    武延秀淡淡道。
    “我还当感谢叶护,争取到这一晚好睡,让我歇足了精神。”
    “这还差不多——”
    哥舒英很满意,摸了摸下巴,加重语气。
    “我还给郡王备了一份见面礼,稍后奉上,请郡王笑纳。”
    武延秀心中一动,哥舒英已屈尊替他打起门帘,摆手请他当先。
    就听帐子里轰然笑谈之声。
    武延秀抬起眼来扫看场内。
    客席共有七八个人,副使裴怀古板着张脸格格不入,右边另有一位红袍金冠的武周三品大员,正入乡随俗地举着牛皮水囊,畅饮马奶酒。
    见他进来,在座之人都回头来看。
    武延秀一眼便盯住了端坐正中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
    他正当四十盛年,身着绿绫袍,头发袒露,以丈许帛练裹额后垂,形容正与数十年前,玄奘西行求法归来,描述的一般无二,硕大宽伟的身躯,强壮而毫无赘肉,一望而知是战场上身先士卒的人物。
    卷曲蓬松的络腮胡子从两颊挂到胸前,正中一撮细致的编了小辫子,可是胡子上酒汁淋漓,已经喝得半醉,座下也如公主,铺了张金灿灿的漂亮虎皮。
    至于他那把圆月弯刀,比侍女所用大出许多,刀柄上错金镶宝,鸽子蛋大小的青金石分外显眼,却随随便便撂在脚下,仿佛随时预备跳起来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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