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十几步便是居所,门上白灯笼在风里咣当,脚下仍是暗夜迷途。
    张说举高灯笼打在宋之问面前,煌煌赤焰,照得他无处遁形。
    宋之问打了个顿儿,低声道。
    “如今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
    抬头带一丝委屈。
    “你别管闲事!我好心送人情,她却瞧我不起。”
    张说计较整晚,等的就是这句实话,顿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七八年朋友,交到根底原来这般不堪。
    宋之问也懊丧。
    “凭什么咱们就得挖空心思往内廷钻营?”
    他想起瑟瑟那双轻谑的眼睛,心头微漾。
    “我还未必死在这上头,她能伤什么筋骨?你有怜香惜玉的心,不如替我琢磨,府监在这庙里打的什么主意?连郡主也瞧出不对了,偏我还没想明白,幸亏有国书之事奉上,不然今夜,我又是徒劳无功。”
    张说斜眼睨着他,人家伴君如伴虎,提着脑袋换前程,宋之问倚靠佞幸,数年来游宴侍驾,出即王门,入则主第,看似志得意满,实则也是步步惊心。
    宋之问还在琢磨,自言自语道。
    “府监爵位已至国公,若还不足兴,非要做郡王乃至亲王,虽然荒谬,倘若圣人并天下僧尼一力迎合,也未必不成,但调动僧尼,有官寺足矣,云岩寺杳杳无名,当下便不起眼,等三阳宫拆了,谁还来?”
    越想越如堕云中,不由仰头遥望百里外那座巍峨的帝都。
    山风寒凉,刮的张说后脑勺生痛,半空那一线金钩,上半夜还明晃晃地,这时候就淡了,人跟人的缘分也是,来时山海让路,去时无声无息。
    他头一次感到世事杳然,甚至追究对错都无意趣。
    宋之问推开柴门,还在喋喋不休。
    张说笑笑,率先进屋躺下。
    这一夜再无闲话,闭上眼,想起客居京城数年的孤苦寂寞,全靠有这知己诗酒唱和,但已不可流连。
    *********
    花厅中,武崇训连灌两盏冷酒,喝得面颊上滚烫。
    他盘腿窝在锦垫上,吊起眼梢才看得见瑟瑟,急急火火,像个拉磨的驴,紧紧握着两手,在亭子方寸地方来回疾走。
    “幸而阎知微出发不久,使团等他,尚未抵达黑沙南庭,正可挽回!”
    武崇训冷不丁反问。
    “那你去讲?”
    不等瑟瑟反应过来,他再斟满,端在面前。
    “阿耶当真神机妙算,才才道,唯有郡主对他有些怜惜。”
    仰头饮尽。
    “郡主若肯去御前请命,我愿同往。”
    瑟瑟一凛神,抬眉看他。
    果然梁王知情,武崇训也知情,武家真是两面三刀,那时说这个有出息,要去纸上见血的地方好好栽培,竟栽培到沙漠里去了!
    “我犹豫,是怕扯出上官私情,白把主簿断送了,可难道为他一人,置使团于不顾?况且激怒默啜后患无穷,这个误会必须解开。”
    武崇训击节赞赏。
    “郡主真是大义凛然!”
    瑟瑟火气也起来了,不肯一回两回受他辖制。
    “依我的主意,就照汉代昭君成例,在十六卫招揽,谁肯做默啜女婿的,由太子收为义子,上尊号玉牒,替他荣养爷娘,赶在使团进入黑沙南庭之前换六叔回来。表哥以为如何?我的字不成样子,请表哥执笔。”
    “好啊!”
    武崇训双眼一瞪,腾地站起来,凝住她片刻,语声冰冷。
    “这可真是两全其美之法。”
    瑟瑟白他一眼,“哪来两样齐全?”
    武崇训挑眉冷笑。
    “郡主不想两全么?一则解了突厥之困,二则私情怅惘,一缕幽思远去,我瞧郡主这一向都瘦了!”
    “什么私情?!”
    瑟瑟登时恼了。
    “武崇训,你别仗着醉酒越说越过分!”
    难得被她连名带姓喊,可是乒铃乓啷脆,像嚼冰棱子,丁点不甜蜜。
    武崇训看也不肯看她。
    “府监为何九月改了主意?嘿嘿,有桩事郡主不知道,太孙那阵子命将作监做了一把好琴,送给杨娘子。”
    没头没尾地,瑟瑟茫然。
    “琴娘么?她名字带个琴字,其实不爱抚琴,倒是莹娘喜欢曲乐,可惜叫杨夫人一番磋磨,没了信心。”
    武崇训说都不相干。
    “郡主不涉人间□□,果然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儿,痴男怨女你追我逃,原是最有妙处,上来就做夫妻,还有什么趣儿?”
    一语双关,骂她婚前便贴上身来,却非武崇训之所愿。
    瑟瑟脸色微变,泠泠月光透纱而来,照得她像尊玉雕像。
    武崇训知道伤她心了,也有些不忍,但还是道。
    “杨娘子回了一张字条,说貌丑无颜面君,那琴原样奉还。”
    原来二哥悄没声儿地,还追求过女郎,且铩羽而归。
    瑟瑟低声咕哝。
    “二哥年纪轻轻,知好色而慕少艾,有何不可?”
    武崇训嗤地一笑,故意说给她听。
    “嘿嘿,他是太孙,肩扛李姓江山,婚事岂能随意妄为?”
    弯腰端起酒盏,悠悠地抿了一口,和煦道。
    “倘若太孙与郡主一般胆识,早早娶眉娘为妻,甚至为妾,府监还会孤注一掷,不惜私通才人,伪造国书,引默啜入局么?”
    瑟瑟这才解过来他一句一喻,指桑骂槐,骂的是谁。
    直气得咬牙切齿。
    坐实了的夫妻,生死与共,她把后背交由他维护,他却一次两次翻旧账,针尖儿大的心眼子,真不配做她郡马!
    又想李家恩怨,连累使团白白送死,她心有不忍,难道错了?
    脱口骂道。
    “你是太闲了,日日挂住这些琐事,我却没功夫陪你磨牙。”
    两口子怒目相对,苯牛样死死顶着角,谁也不肯让。
    丹桂怕当磨心,只垂头侍立,唯有豆蔻刚来,糊里糊涂闯了关。
    先喊瑟瑟,“被子熏得暖了,请郡主进屋罢。”
    又朝武崇训躬身,“公子叫预备上橙花香油,已是得了。”
    瑟瑟先发制人,重重把裙摆打在座儿上,唯恐人不知道她生气。
    “谁要橙花水洗澡了?要香不香的,给我换玫瑰!”
    武崇训施施然搁下酒盏,朝她比了比手。
    “臣想再与清风明月对饮三杯,请郡主准臣睡在厢房,郡主放心,折子今晚起笔,只藏着些内廷丑事,要遮掩,臣文采有限,大约明日成文。”
    瑟瑟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刚才还算常日拌嘴,一下子君君臣臣起来。
    僭越犯忌讳不算,这话除了成婚当晚她玩笑,何时提过?
    况且已过子时,什么酒不能明天喝,哪有新婚夫妇分房而居的道理!
    武崇训却行往外退,乳白细纱蒙在背上,犹如月华,瑟瑟追了两步。
    “你,你有本事就一直这么的!”
    武崇训笑了笑,态度明摆着。
    “禀告郡主,自来天家女下降,不得召唤,驸马、郡马近不得身,从前不过是臣仗着与女史旧交,偷奸耍滑违背礼仪,往后不敢了。”
    两句话推翻过往温馨,甩开大袖扬长而去。
    瑟瑟扶着柳树看他背影,豆蔻才来吓傻了,哑着嗓子叫郡主。
    “公子一心一意,您千万不要责罚……”
    瑟瑟没好气儿地打断了。
    “我还敢责罚他?你可真看得起我!”
    豆蔻巴巴瞧丹桂,见她神色也颇沉重,唬得要哭。
    杏蕊推她,“别叨叨了,你去给郡马布置布置,那房里堆的桌子板凳,连张正经架子床都没有。”
    豆蔻忙忙去了,大家不尴不尬回房,收拾半晌终于坐下,见丹桂几个都拿眼来瞟她,瑟瑟硬着头皮道。
    “那咱们也睡罢?”
    生怕丹桂拿好话来说她,先自罚三杯。
    “千错万错我的错,怪我下车玩耍,招惹个祸害,到如今解不开嫌疑。”
    丹桂不禁笑了,提茶吊子给她倒热水,就用武崇训常日那只杯子。
    “郡马是个大男人,老是小气巴巴儿地,他要睡那屋,由他去罢。”
    瑟瑟却又心疼了,指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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