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里夹着隐约的咕哝,软团团像婴儿啼哭,这是打哪儿说起?
    朝辞纳闷儿,浮梁走出来,把个沉甸甸的银包揣进他怀里。
    “诶这可不行!“
    朝辞烫手似的往回推,“你们背着王妃干什么呢?”
    浮梁咦了声,驻足打量他,“钱你不收,话却要问?我说了你敢听么?”
    朝辞琢磨了下又问。
    “郡公今晚到底走不走?人是我领来的,万一闹出什么,追究起来全是我的过错,我们公子最严苛的,难道我往县主头上推脱?”
    浮梁抱着两臂不屑,“郡马尚了主,笠园的人果然威风些!”
    “不不不,”朝辞连连摆手。
    “往常嗣魏王常来,笠园去得,枕园也去得,从不见你啰嗦,偏偏盯紧了郡公,又是什么意思?好歹我们县主是跟着王妃住的,倒要向你请告不成?”
    朝辞被她的诘问惊呆了,两府加起来就琴熏一个女孩儿,亲妈死的早,年纪又小,自来懂事,从不叫人为难的,撒一声娇,王妃也不好管紧了她。
    他愕住半晌,叹气道,“原是我多话了,这就走!”
    浮梁颔首不语,盯着他垂头丧气走了,进屋复命,“打发是打发了,就怕待会儿还要来。”
    银包两手捧着还给武延秀,他蹙眉摇手,没接,浮梁便麻利地收起来。
    灯影下,一只孱弱的黑毛小细犬盘在桃红素缎软垫上,四只脚爪揣在腹下,身躯起伏,闭着眼微微打鼾,像只温顺的羊羔。骊珠跪着给它顺毛,素日心爱的小斗篷搭在它身上,轻声儿地问,“冷不冷?吃羊奶不吃?”
    两只大些的挨着她裙角睡,彼此头颈交缠,伸出利爪扒拉手鞠球。
    琴熏坐在座儿上,手里盘着茶碗,斜眼瞥了瞥对坐的武延秀。
    满屋全是她的心腹人,七开间的大院子,正门角门守紧了,她不信他能插翅膀飞进枕园。
    “骊珠原原本本说给郡主听了,然她不上心,不如算了?”
    武延秀难得上门走亲戚,也穿赤红襕袍,也束金冠,也把鬓角抹得整整齐齐的,乍一看是有几分武崇训的端肃,难怪方才婆子错认。
    可是坐下来就现出原型。
    仗着日日捶打,绷起来是根弓弦,放松了便坐没坐相,左脚蹬脚踏,右腿长长伸出去,露出白袴和鹅黄底暗花绫的袴奴,两肩宽宽架开,胳膊长,手也长,握着折扇,敲梆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轻拍桌面。
    那副散淡放肆的姿态,不像大哥哥上亲妹子家做客,倒像讨债。
    “六哥说怎么办?王府上下尊笠园为大,明日王妃又该教导我了。”
    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明知他吊着这一口,卡着要甜头。
    扇子刷地一合,“那阿喃只有托妹妹照看了。”
    “真的?!”
    骊珠眼前一亮,抱住阿喃脖子往上抬,勒得它挣了两把,龇牙就咬。
    “——当心!”
    武延秀动作飞快,俯身插手进去,扇柄抬起了小狗下巴。
    果然是他养的,立时老实了,呜呜咽咽往他手底钻。
    “畜生就是畜生,养熟了,拿你当命。”
    他轻飘飘指点骊珠。
    金冠底下一缕秀发松脱出来,柔和地抚慰着面颊,左看右看,都是一位俗世翩翩佳公子,叫人不信他做的是挖墙脚的缺德事。
    “哥哥向你打听一句话。”
    骊珠满口答应,“嗯!你说?”
    “杨家三位姑娘,哪个和郡主最要好?”
    第107章
    宫门快下钥的时候, 圣人忽地打发人来问太孙行止,却没见在席上坐着,说吃多了在后堂睡, 恐怕今晚不回去。
    天使板着脸走了,韦氏不悦道。
    “她就见不得我们母子亲香。”
    这话不好接,琴娘笑着起身更衣, 空出座位,李重福便凑上来。
    “母亲不必气恼,不过是那黄门不懂事, 母子天伦,谁也隔绝不了,况且阖家都在这里, 圣人会体谅的。”
    哄得韦氏又饮半杯, 才要略过不提,没想到天使竟去而复返,领兵直入。
    百多号人顺着观止湖跑步前进,铛啷啷的铁器碰撞之声,比着胡琴细淼的音色, 如鼓点重锤,惊得一众仆佣小厮抖衣而颤,满以为梁王府也要照魏王府那样查抄了, 皆抱头作鸟兽散,竟无人进里头报信。
    直到笠园门前,开道的生兵一把推开大门。
    里外人等回头张望,就见一行人长驱直入, 领头的天使手里端个托盘,身后嘁哩喀喳, 全是铁甲的兵。
    这一下就把人吓破了胆,乐声骤然止住。
    那弹琵琶的女伶笨拙,多拨弄出几个破碎的尾音,犹如人掀翻了案台,摔烂了碗碟。满室寂静,烛火映照在铁甲上变了形。
    众人都不敢抬头,琴娘被挡在树底下,捏着帕子不出声。
    忽听嘎啦一响,尖锐得刺耳,李显只当有人拔了刀,脚一软就往座下溜,被韦氏死命拽住腰带。
    他紧紧合着双眼,喘息着轻声问。
    “是,是谁?”
    “中贵人,太子殿下在呢——”
    武三思忙离座来迎,洪亮的嗓子撑起场面。
    “咱家见过梁王。”
    天使的声气儿很和善,领兵的郎将却趾高气扬,不顾满堂女眷面色青白,右手往空中猛地一握拳。
    生兵会意,道声“是”,恭恭敬敬列队退到院子里。
    他们让开地方,人才瞧见,方才是个踩扁了的银酒壶滴溜溜打转。
    “无缘无故,不敢搅扰太子殿下的雅兴。”
    天使笑眯眯托高锦囊,宽展的描金袖口垂脱下来露出手腕,缓声道。
    “实是圣人挂念太孙,叫送一样物件儿。”
    李显战战不敢回应,任凭武三思数度回首示意,只低着头。
    天使满脸嗤笑,武三思不好出声唤他,韦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没得召唤也不能上前,僵持半晌,众目睽睽之下,终于两个高挑人影从屏风后相继走出,是武崇训推着李重润。
    天使忙堆笑上前,小心翼翼屈膝来见。
    瞧李重润脸上还好,就是醉的睁不开眼,想来是在后头行方便,忙上手替他张罗穿戴,因出来匆忙,金冠没在,只簪了根白玉簪,玉带握在手里,也没来得及束腰。
    天使搁下托盘,两手比着替他扣到腰上,殷勤道。
    “咱家出来时,圣人还说呐,您回武家是走亲戚,用不着穿见客的大衣裳,下回来,绛纱袍就行了,玉带也不用挂,多重啊。”
    李重润两颊红润,酒气熏熏,半闭着眼咕哝。
    “劳烦中贵人走一趟,更深露重的。”
    “不敢,不敢——”
    他一径儿地赔笑,理顺玉带上挂的金钩玉珏,躬腰整整黑靴筒,退后半步瞧瞧,模样周正了,才端起托盘,呈送到李重润眼前,殷切地催他。
    “您瞧瞧,这可是好玩意儿!”
    “圣人又赏我什么?”
    李重润掩着嘴打个呵欠,自放他出来,仿佛是要补足十余年亏欠,又或是填补幼年缺失,尽拿些金雕玉作的孩子玩意儿赏他。
    漫不经心拿起来看,竟是半块错金虎符,顿觉后背心发寒。
    李重润掂了掂分量,就手往回搁,那天使早受了话在肚里,擎着的两臂滑溜溜一拐,就躲开了。
    李重润扑了个空,皱眉瞪天使两眼,寒着声气儿质问。
    “这就是府监不对了,圣人突发奇想,他也不劝着些!这能给我么?这是镇守北门的羽林军印信,明儿清早,李将军听说,该骂我撮哄着老人家胡闹了!”
    这话一出,满屋里人都惊呆了,武三思耳尖微颤,又羡又妒。
    李重润说的李将军,是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原是黑水靺鞨族首领,自投靠了来,驻守玄武门三十年,最得信任,所以赐了国姓李。由高宗至女皇,李多祚目睹数次帝位更替,却屹立不倒,他说一句话,顶得别人一百句。
    李唐开国就出过玄武门之变,羽林便是专门预防兵变而设,圣人此举,等于把咽喉亮出来,交给李重润了。
    “怎么会!”
    天使打包票,往前凑拢,谄媚道。
    “圣人的意思,李将军能说个不字儿吗?再说,谁不知道圣人最心疼您?怕您受委屈,特特把右羽林交付过来,东宫卫建起来之前,将就您出入使用。”
    李重润攥着虎符愣了一瞬,慢慢点头。
    东宫卫之于太子,正如上四卫之于圣人,既是拱卫又是日常仪仗,可听圣人这话里的意思,往后东宫卫竟是归他调遣,倒把阿耶撇去旁边……
    再者,东宫右卫率是他四叔,相王李旦。
    这里头的意思更深了,是怕阿耶指挥不动四叔,还是怕他调遣不动阿耶?
    更妙在,圣人公然行事,把虎符亮在众人眼前,唯恐人不去细细揣摩,这一笔御下之道,可真是精彩。
    李重润不再推辞,于是李家齐齐谢主隆恩。
    武三思捋着胡子感叹。
    “圣人心疼太孙,这一点子不便都顾虑到了。”
    天使回头瞧瞧诸人席上酒菜,是才撤了残羹,换上醒酒的甜汤,遂笑道。
    “已是三更了,咱家倚老卖个老,今儿就到此为止罢?”
    李显哪敢反对?忙诺诺道是。
    于是梁王率队礼送李重润回宫,大家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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