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忙跪下,女皇宽大的赤红衣摆窸窸窣窣划过指尖,然后头上传来府监低徊的嗓音。
    “都起来罢——”
    颜夫人示意宫女奉上美酒,满面笑道,“请圣人先饮几杯,待月上中天,将好去外头看画儿。”
    说罢她一顿,转头望向宴席末座。
    只见那最后入席的青年毫无惧色,头颈高高地昂着,淡淡笑着,对即将呈现的效果很有信心,她心下便也松了松。
    “今年崇文馆新选进十来位学士,皆随驾同来,各个预备了绝活儿,其中若有一二能入您法眼,便不枉府监与臣等费尽心思安排。”
    女皇抚掌一笑,看着张易之谢他,“辛苦诸位卿家。”
    便有人奉酒给她,颜夫人牵住大袖陪女皇一饮而下,立时翻杯示意,众人便忙不迭一道饮尽杯中酒。
    如此酒席正式开张,密集的鼓点催促舞姬上场亮相。
    只听咚地一声利落重锤,绝色舞姬右手背在耳后跳出来,整个饱满曲折的身躯向左下方折叠倾斜,脖子上、手腕上,一圈圈缠绕的银丝绞链坠着无数金片、绿松与珍珠,垂帘般遮挡住面颊,只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
    周遭顿时响起连片掌声,“好!”
    张易之兄弟双双散开墨样长发,也点了唇,也描了眉,比女郎还婀娜艳丽,一个穿件殷红洒金线的纱衣,敞着怀,露出白皙精壮的胸肌,一个只着小衣,袴腿撒着,胡乱裹件葵绿喜相逢百蝶穿花的披风,怀里抱个海棠红浣花锦缝的小枕头,一左一右夹住女皇,逗得她前仰后合大笑不断。
    瑟瑟隔张桌子与琴娘、瑶娘划拳,李仙蕙垂头和武崇训倾谈。
    张峨眉不知为何也格外兴奋,特特与人换了位次,挨着琴熏和骊珠坐。小骊珠常日穿红,鲜艳艳的挨在张峨眉身边,眉心点一颗红珊瑚珠,喜庆白嫩的像年画娃娃。
    张峨眉也不用人劝,一杯接一杯下肚,很快眉梢上便染出春色。
    颜夫人早坐下了,与司马银朱并她近身的小丫头银蝶儿凑张小桌,银蝶儿头上别了枝晚开的明黄牡丹,花团极大,颤巍巍比她的头还丰硕。
    各席伺候的宫人安顿好杯箸,彼此望望,见众人皆是自斟自饮,东倒西歪,便都走来敬颜夫人,你一杯我一杯,没断了线。
    她挑着喝两口,大半递给银蝶儿。韦团儿等几个有脸面的大宫女也凑趣儿,在女皇身后排了矮几,自管自开怀畅饮,只上官还守着宫规,双手交握侍立,倒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觥筹交错之中,太平举高酒杯,看着肃容站在女皇身后的上官才人。
    “婉儿,请!”
    上官苦笑了下,举杯一饮而尽,没再多看太平的眼。
    这两年太平对她太过照拂,明目张胆,众人已经侧目,但更尴尬的是,她明明操持内侍宦官的活计,却头顶内命妇品衔,真可谓鸠占鹊巢,牝鸡司晨……自来宗室子与宦官亲近便生祸患,对太平不好。
    太平却不计较,哈哈一笑,挥退宫人,亲自斟了杯酒,大踏步绕过御案,转到上官身侧,蒸腾的酒气和浓郁的熏香让她行为出格,甚至有些放肆,挽着上官臂膀,把酒杯送到她唇边。
    上官为难地瞥了她一眼,“殿下别闹。”
    “才人今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颜夫人眼观六路,仰起头替她解围。
    “哦——是这几日么?”
    太平目光在颜夫人脸上转两圈,忽地展颜一笑。
    “倒是我疏忽了。”
    颜夫人身上深绯小团花的常服一丝儿不乱,腰板挺直,大袖松松挽起,盘腿坐在黑红两色拼花的蒲团上。银蝶儿平日畏畏缩缩,贵人跟前不敢抬头,今日热酒灌得多了,竟胆敢仰起面孔直勾勾看太平。
    太平脚步踉跄,看她傻的有趣,索性倾身倚在她背上热情碰杯。
    “傻丫头,慢些喝,喝不了的折在痰盂里。”
    她又转向颜夫人讲话。
    “夫人一个人顶得三个人用,什么事儿都脱不了夫人的掌心。”
    “殿下面前,臣岂敢称什么夫人?”
    颜夫人慢悠悠道。
    她一开口,几张桌子的动作都停了,排队敬酒的宫人安静地望着她,就只圣人几杯快酒上头,天旋地转,闭眼倚在张易之怀中,张昌宗握着软槌替她捶腿,也好奇地扭头张望这边。
    “殿下也请慢些,好戏还在后头。”
    “那是夫人小瞧了我的酒量!”
    太平越喝眼越亮,提起桌上双头蛇的银酒壶晃荡,吆喝人道。
    “添上些!”
    颜夫人悠然一笑,“殿下的酒量自是随了圣人,千杯不醉……”
    “这酒好烈,朕头疼。”
    女皇倚在张易之怀里翻了个身,忽地冒出句话,又睡过去。
    颜夫人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太平脸上。
    “但李家的男人就……”
    她顿一顿,仿佛这话有点难以启齿。
    “圣人驾临石淙,好意携皇嗣同来,谁知他早间面圣,竟开口要求削弱武家爵位,还封地于李家。宗室妄言干政,按律本当流放……”
    四下鸦雀无声,宫人们的笑意都凝滞了。
    瑟瑟隔着御座,见后头仿佛是说了什么大事,可恨管弦震天,只瞧见太平脸上咬牙变色,硬是听不清,仿佛是有‘干政’两个字,急的拿筷子敲桌台。
    颜夫人哈哈一笑,潇洒地甩开大袖。
    “殿下放心,他素来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圣人怎会计较?所以只免了皇嗣的位份,不曾严加处置。譬如今晚,明知要侍宴,他偏嘴馋偷酒,天没黑就醉的走不动了。这就是臣方才所说,李家男人量浅。”
    “你这个小……”
    太平恨恨的骂声被上官猝然截断。
    “皇四子醉酒,奴婢陪殿下去瞧瞧罢。”
    李旦也短暂地做过皇帝,旋即改名武轮,改封皇嗣,但如今既已正式册立了太子,皇嗣一说自然蠲了,却还不曾再封,只好先笼统称之为‘皇四子’。
    颜夫人还是笑吟吟的,只当听不见太平骂她,还在上官推着太平走开时,在她脸上狠狠刮了两眼。
    “才人既去了,明儿再来上值罢,反正有府监在,替你照应着。”语气里有股仿佛是亲昵但又古怪的味道。
    瑟瑟听漏了几句,不明白怎么回事,拈着一颗青葡萄迟迟未送进嘴里,脑子还在琢磨。
    “郡主,”
    照李仙蕙所说,宫中女官甚多,说是内执事,实则彼此勾连,影响前朝,譬如颜夫人便颇有汉朝十常侍之遗风,最爱结党,而上官才人性情谨慎,文辞笔墨又在颜夫人之上,自来诏书必经她润色方可发出,足见女皇宠信。
    她嚼着葡萄,碧青汁水沁在饱满红润的唇瓣上,更显鲜嫩。
    整个中枢都搬来石淙了,除了留守神都的凤阁侍郎魏元忠之外,凤阁内史狄仁杰、凤阁舍人崔玄暐、鸾台侍郎韦安石、秋官侍郎张柬之、春官尚书武三思等重臣全在山上,常朝却一概罢除。
    圣人寝宫的偏殿里,邸报奏章堆山填海,累得上官才人昼夜无休,宴饮却不叫六部主官们来,顺道定几桩急事,整日只与男宠、女官、亲眷厮混。
    这便是人人颂扬的英主……
    瑟瑟心底哼了声,阿娘说的不错,这样皇帝,谁做不得?
    “郡主,瑟瑟?”
    连连呼唤中她扭过脸。
    武崇训才喝了点子酒,整张脸喜气洋洋的,不知何时贴到她肩头,鼻息热烘烘地,神情比往日更粘缠。瑟瑟推他不动,看他一双杏眼华光璀璨,仿佛是挨她踹一脚也要蹭回来的无赖相,倒笑了。
    顺手摘了桃花小钗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你脸红了?”
    第57章
    武崇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你手指可暖过来了?”
    “什么?”
    瑟瑟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在山廊上。
    姑娘家怕黑怕得手足冰凉,多么狼狈?
    偏他还念, 真是傻的冒泡儿,瑟瑟眼皮一翻,气哼哼地掉转小钗, 拿锐利的钗脚扎他胸口,武崇训皱着眉没动。
    瑟瑟奇道,“诶, 不疼么?”
    武崇训神情古怪,仿佛是想再挨一下,眼皮儿颤颤的, 不敢抬头对视。
    瑟瑟艳光之凌厉逼人, 大白天对面晤谈还好些,他尚镇得住场面,但方才徘徊在悬空山廊上,有一段实在黢黑,大家顿住脚不敢动弹, 等嬷嬷擦火镰子,却是风大,几次三番地, 火星一闪又灭了。
    她望着主楼那一点辉光,急欲靠近,他却只顾偷偷凝视她侧颜。
    终于嬷嬷手里火苗燃起,黄豆大细弱的丁点, 照得她眉骨浮凸,简略轮廓呈现在虚空中, 就像他画她,起手几根简单线条,最错不得,然后那光明散开,现出完整的细节。
    他在那刹那生出一股绝望的恐惧,预见到她的身姿五官,在中年之后必将更加冶艳,引来世间匪类如蝇附羶……
    他不怕与旁人竞逐,因不信再有第二个比他用心更深更苦,不……
    他颤抖着打消了这自负。
    瑟瑟根本不会为痴人所困,更不在意谁用心良苦,她像头蠢驴,盯住挂在前头的胡萝卜,越顺遂,便越自在自我,随风逐火,而他不过是她偶然涉足的山泉野涧,清朗悦人却难沉迷。
    瑟瑟的注意力已转开了,“你听见没?颜夫人说什么?”
    夫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
    武崇训心里黏糊潮湿,腻哒哒的想求个痛快。
    太平公主是李家宗室的异数,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老虎连食二子诸孙,杀的血迹斑斑,余者亦作鸟兽散,唯太平距离最近,却丝毫无碍。武崇训冷眼旁观多年,知道颜夫人的野心,唯有拔了这颗钉子才得顺意。
    “方才颜夫人是说,李家的男人不胜酒力,譬如皇嗣,啊不,皇四子……便因酒醉不能侍驾,太平公主与皇四子向来亲近,当是去探望了。”
    “——这,什么话啊?!”
    瑟瑟一时觉得替阿耶挨了针刺,十分气恼,一时又觉得这话倒也没错,阿耶的窝囊之处何止酒量?况且颜夫人弹压四叔,原是尊奉阿耶的用意。
    她晃晃脑袋,鼓着嘴替李显不服气。
    “她记挂四叔,怎不问问我阿耶为何不来?哼,兄弟姐妹之间分出彼此,还有什么意思。”
    武崇训只觉她可爱,才要劝慰,张易之已扶起女皇,一干人等纷纷起身。
    女皇如山的身躯倚在张易之肩膀上缓缓挪动,金步摇长长的流苏垂落,坠在他殷红纱衣的下摆,仿佛摇落万点夕阳在海上。
    瑟瑟随众步上观景台,顿觉清风拂面,荡涤开人群,十分舒畅清爽,待适应了黢黑的光线,更看清湖水对面远近的山脉重重叠叠,遂侧身掩口轻笑。
    “颜夫人好风雅,这景致确似青绿山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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